第四章

“那以后叫你陆陆吧好不好。”吴媛媛说,“咱们区分一下。”

陆时宜没有意见。

“你变化好大啊,我差点没认出来。”舒佳指着她眼角,“要不是因为这颗小痣和你的小名,我印象太深刻了,不知道多久才能相认。”

叙完旧之后,她们各自开始学习。陆时宜写了会儿题,其中一道卡了壳,许久没思路。

她顿了下,拿出了一本笔记本。

黑色封皮,里面是全然的空白。她小心翼翼地翻开,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始写下第一个字。

「08/01

好久不见。」

入睡前,她将本子放在枕边,顺理成章地梦见了从前。

陆时宜高中以前都在外地念书。父母务工换地方,她也就跟着转学,从而待过不少省份。

后来上高中,学习吃紧,父母觉得多次转学对她影响不好,就把她安置在了外婆家。

外婆家在宁宜郊区的小县城里,那边只有一所普高,就是二中。

她从小辗转多个城市,讲出来的话不伦不类,不是普通话,也不像任何一个地方的方言。在二中,没少听到同学的窃窃私语。

那天学校举办班级间的朗读比赛,她借口生病请假,待在家里没去。

而也是那天,外婆接到村委会通知,宁宜最好的高中到他们这边来社会实践。

傍晚时,高一学生会组成小分队,到村里的各家来帮忙准备一顿晚餐。

陆时宜正在屋里写着作业时,听到门口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

她没出去看。

外婆早早地就在准备晚餐了,甚至还提前杀了只鸡。

那帮学生很热情,纷纷表示要帮忙一起。其中不会做饭的两个人,被他们赶去写小组实践报告。

外婆指了指方向,“你们去书房写。我外孙女,佳佳,也在那儿写作业呢。”

周亦淮和路扬进来的时候,陆时宜正卡在一道物理题上。

她听到外婆让他们进来,但没当回事,也就随意瞥了一眼。

两个男生。一个略胖,另一个高高瘦瘦的。

略胖的那个见了她,笑意盈盈地坐过来问:“佳佳妹妹,你们这儿有WiFi吗?”

她被吓了一跳,右手握着的笔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声。

她摇了摇头,然后低头拾起笔,没再说话。

外婆不赶潮流,平时并不上网。而她虽然有手机,但不提,外婆也没想到这方面。

对方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调整过来,对高个子说:“阿淮,给我开个热点吧。我叫你一声爸爸,求求了。”

被吵得不行,周亦淮随手开了。

他暼了一眼垂着头的短发女生,不冷不淡地说:“路扬,你少乱攀亲戚。”

不知道他是在说这声“爸爸”,还是那声“妹妹”。

路扬啧啧两声,不为所动地开始连WiFi,一边动作一边吐槽:“我说你啊,热点名叫‘把周末扔进垃圾桶’也就算了,毕竟咱们搞竞赛的,确实没有周末。但你每天换一个新的密码,几个意思,怕人蹭你热点啊,不嫌麻烦?”

“更神经病的是,密码是每天的日期。”他口无遮拦,也没管还有另一个人在场,“真服了,还得看看今天几月几号。”

周亦淮懒得理他。

他坐下之后,掏出实践手册开始写报告。

陆时宜离得近,余光瞥见了他的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路扬打了会儿游戏,觉得没意思,开始和她搭话,“佳佳妹妹,这题不会吗?我教你啊。”

她终于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自来熟得如此自然。

路扬就当她是同意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

讲到一半,陆时宜说:“如果这样的话。A和B选项都是对的。”

路扬没有一点被质疑的挫败,反而惊喜道:“妹妹,原来你会讲话啊!”

她被口水噎了一下。

“就是怎么感觉口音怪怪的……”

周亦淮扫了眼她埋得越发低的脑袋,在桌下踹了路扬一脚,“说话注意点。”

路扬尴尬地摸摸头,道了声歉,然后把注意力放回题上,嘶了一声,“好像是有点争议。”

“阿淮,你瞧瞧。”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会儿,然后展了展臂,用手上握着的笔,在那道题的关键词上划了道横线。

陆时宜不知道这么笔直的线,是怎么能用人手凭空画出来的。

“题目说得不清楚,抓住这个关键词,它有另一个意思......”他简短解释了下,“这样就没有争议了。”

她同意地点点头。

干脆利落地选了B后,她合上作业。

路扬见状:“你写完作业啦?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可以带我们逛逛吗?”

村子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左右不过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但路扬并不觉得扫兴,非要去看外婆养的鸡。

陆时宜看了眼另一位男生。他慢悠悠合上实践手册,站起来,似乎也挺感兴趣。

这个时间点,放养的鸡兄们都被赶回了圈内。

陆时宜本不想开口,但思及自己到底是主人,最后还是边指边给他们介绍:“那只叫好好,这只是学学。”

周亦淮没憋住笑,问她:“习习呢?”

她没想到,她这点恶趣味这么快就被人猜中。

“……在今天的饭桌上。”

路扬恍然大悟,快笑趴下了。

周亦淮掏出手机给鸡摄影,他拍了拍路扬,“你把这两只赶到一起来。”

路扬:“……”

周亦淮蹲着。从陆时宜的角度,能看见他松软的头发,以及宽阔的后背。

他校服外套敞开,拉链都拖到了地上。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不是吧你。”路扬无可忍受地说,“拍这么多张就算了。拍这个你都要组cp啊,别太离谱。”

他居然很坦荡地点头,不受影响地继续,觉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随手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毕竟一生就这么些时间,那总要给世间留下点印象。”

路扬笑得不行,指了指那边说:“也对,确实活不长,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晚餐。”

“谁说只是它们?”周亦淮对他脸上的调侃熟视无睹,一副“你这什么鬼话”的模样。

“我们也只有一生。要用自己的语言,把故事讲完,然后再长大。”

虽词严义正,但他却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讲出来。

陆时宜心里一颤,顿了顿。总觉得意有所指。

这一瞬间,周亦淮站在那儿,跟着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好像,又融为一体。

灿烂如阵雨洗过的太阳。

路扬卸甲倒戈:“拍拍拍。您想怎么拍怎么拍,我可不敢跟您辩。”

周亦淮这人吧,他不知道怎么说。当朋友这么久,偶尔争论,他竟一次都没赢过。越想越不得劲。

路扬挑了挑眉,凑到陆时宜身边,企图拉拢她成一个阵营,“妹妹你别看他这人,长得人模狗样,但是小气又记仇,不能得罪,咱别理啊。”

陆时宜不自觉轻“啊?”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偏头去看他。

还未见表情,先听到一声无所谓的哼笑。

“你可别不信啊。”路扬说,“我小学借了他50块钱,结果这狗东西过了好几年还记得,初三的某一天突然叫我还钱。大少爷缺我这五十吗?!”

陆时宜忍不住弯了下唇角。

“重点不是这个,”路扬越想越愤懑,“重点是,还钱就还钱,他还人身攻击!原话怎么说的来着?

——‘我看你考不上附中了,趁早把债还了,不然以后见不到,成了老赖名声不太好听’。”

至此,路扬声音渐小,有些委屈道:“我不就那段时间堕落了一会会儿,月考掉了两百名吗……”

周亦淮嗯一声,心平气和重复:“也就两百名。”

“……”路扬挽尊,“那我稍微努点力,最后不还是考上附中了吗?怎么着也是你打脸。”

就为了这,他奋起直追、力挽狂澜。

他容易吗他?

“哦。”

周亦淮头也没抬,懒散道。

简简单单一个字,但威力却是前所未有的庞大。至少路扬应当是觉得自己的心脏,***了一刀。

陆时宜觉得他有点傻。

明明不是真的想让他还钱。

她眼睛落在周亦淮校服外套的logo上,有一种感觉,不断地在心里升腾。

从未有过的,奇怪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犹豫片刻,顺着却又潜在地转了话题问:“附中是什么样的?”

学校老师有讲过优惠政策,二中的第一名在高三可以进附中学习。排名靠前的同学几乎都在争这一个名额。

路扬得了台阶,眯着眼睛回想:“学校都长一个样儿吧,几栋楼长廊连接。梧桐道、未名湾、月牙坡、行方广场……反正挺大的,具体有什么特别的,我也说不上来。”

陆时宜:“这样啊。”

“其实要是能上网,”他话锋一转,记起什么似的兴奋地对她说,“有个综艺是在附中拍摄的,你可以搜搜,看了就知道附中是什么样儿了。”

“哦,好。”

虽然是路扬在回答她的问题,但陆时宜的余光一直小心地在关注另一个人。

她瞥到,周亦淮用手撑了撑眉骨,似乎对路扬的话感到无语。

无、语?难道讲得不对吗?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知道附中如何,只是实在找不到话题。

正当她绞尽脑汁地思考下一句话时,外婆的声音传来:“佳佳!开饭了!你把人都带进来!”

于是她也不用继续了。

这顿饭大抵吃得宾主尽欢,饭桌上欢声笑语不断。那群学生她数了数,大约有八个,离开时,一个个都很开心地道别。

陆时宜收到外婆指示,去库房取了点自家做的点心,让他们带回去。

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她最后一个送别的人。

递到周亦淮手上时,他正拉上单肩包的拉链。见她过来,笑了下说:“谢谢啊。”

她摇头:“不用。”

周亦淮说完就转身走了,背影渐渐沉入夜色。

耳边那群学生离开的笑语声也逐渐听不见。

陆时宜有些颓然地走回书桌旁,心里若有似无地难受着。

那感觉怎么形容呢。像是一幅完整的拼图,却独独缺失了一块,留下醒目的空白。也不致命,但存在感很强。

她茫然地坐下,垂着眼睛想。

阿、淮?是哪个huai呢。

都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也是真的浅薄。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吧。

她吐了口气,准备动笔写一写,列举同音字。却不想刚抬头,就见桌上多出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

偏厚的笔记本,封皮是黑色的。

翻开扉页,一个红色的印章强势地夺人眼球,“宁宜大学附属中学,奖”。

陆时宜心脏都高高悬起。

难道是收拾东西时,他不小心落下的吗?

她迟疑地再翻页,后面却没有任何字。

这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作为奖品颁发的本子,主人也没拿它来做任何笔记。

她将之合上,想追出去看看还能不能赶上物归原主。刚拿起起身,一张照片就轻飘飘地从里面掉出来。

陆时宜捡起。

拍的是附中的正门,校名烫金。墨绿色校徽被一只手举起,掩盖住伸缩门,占据相片中心。

内里通往教学区的路上,树荫蔽日,枝叶繁茂。远处的楼栋若隐若现,依稀可见建筑群之宏伟,那么漂亮。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不久前举办了一个以“我与附中”为主题的摄影比赛。

他的这张照片获了特等奖,这本笔记本是其中一件奖品。

初看到时,她只觉得——

遥不可及。

然而。

那天她看着相片静默片刻,手指摩挲两下,忽然若有所感,将之转到了背面。

遒劲潇洒的黑色笔迹映入眼帘,带着一股落拓不羁。

男生这样写道。

「好什么好。他说什么你都照做?

附中什么样,高三自己过来看。」

似是经过一瞬的犹豫,两行以后留出了大片的空白。

而那空白之后,是更上一层的凌厉。

他妥协般地写。

「我知道你可以。」

那一瞬间。

破土而出的种子,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