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一时间,居民街巷的某个平房大院里。

一个瞧着上了年纪的老婶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铝制饭盒叹口气,看向院里的青年:“这姑娘太不厚道了,约好的时间她说不来就不来,把你一个人晾在饭店算怎么回事?哪怕托人捎个话呐?”

青年男人把手中衬衣抖了抖,挂在搭好的晾衣绳上,薄唇边掀起无所谓的淡然弧度:“三婶,不打紧,这事就这样,您也别去问人家了。”

青年身量分外颀长,胳膊都没怎么抬,轻松将几件衣服晾好,屋里窗户投出来的淡黄灯光里赫然是一张乌眸挺鼻的面孔,正是中午出现在国营饭店只吃了一碗白米饭的那位奇怪客人。

他叫黎铮。

面对婶子投来的忧心歉疚视线,青年干脆解释:“真的没什么,不来说明对方的意思很直截了当,也节省了吃顿饭的时间,挺好。”

老婶娘瞧他那浑不在意的平静神色,也没办法了:“行,这个姑娘家里太不厚道,咱正好不耽误时间跟这种人相处了。等过几天,我纺织厂的老领导那头有了消息,再给你安排……”

“三婶,”黎铮眸底淡淡无奈,掀唇,“您就别操心我这事了,我才刚回来,对结婚相亲什么的真没兴趣,以后别替我张罗,我后面挺忙的了。”

“不早了,您把那几个菜都带回去吧,明天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三婶欲言又止。

还想再劝两句,可想着连着三次相亲都不顺,兴许是把大小伙子的自尊心给伤着了。

唉,先这样吧,等以后有了合适的再给他张罗,现在就先不啰嗦了。

黎铮晾完衣服进了屋,又把一盏旧台灯拿出来修。

电灯下,青年垂眸的面孔十分专注,初夏时节冲完了澡上身只穿着件工人短袖衫,拧着螺丝刀的结实手臂筋骨绷直。

好一会儿,他留意到三婶还站在院里没走,不知在想着些什么,黎铮眸中泛起淡淡无奈。

该怎么解释。

他是真的不在意。

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他觉得自己还要适应一阵,眼下压根没有结婚处对象的那个心思。

三婶姓石,是黎家早年的世交老邻居,大伙都这么喊她,两家人在特殊的年代中互相扶持、共过患难,黎铮的父母没过世前两家关系就很好。

后来三婶家搬走了,但也跟黎家常常走动往来,简直处成了半门子亲戚。

所以得知黎铮退伍回来的消息,三婶就开始自觉操心他的婚事。

在她这样的老一辈人看来,黎铮的条件根本不差,小伙子人高马大的,模样又端正,虽说刚回来还没正式转业,但拿着部队不低的退伍津贴,养家是绝对没问题。

再说人还勤快,道德品质也没得说,性情脚踏实地,绝没有乱七八糟的花花肠子。

可偏偏到了相亲的时候,没一次顺利的,还都是人家姑娘瞧不上他。

第一次,就当是他没经验。吃完了饭回去,被人家姑娘抱怨说瞧着太凶,吃饭时冷冰冰板着张脸,说话也一板一眼的,让人小姑娘心里直打鼓,觉得很害怕,饭都没敢吃饱。

三婶给那家的姑娘安慰一番赔完礼,回来就叮嘱黎铮得多笑笑,千万注意和相亲对象相处时的表情。

于是第二回,黎铮就记住要笑了。

可人家又嫌弃他小气,没眼力见儿。

“吃完饭就走了,也不说请看个电影,现在哪个出来相亲的不去看《少林寺》啊?”

这姑娘那边传来的意思倒是不拒绝继续接触,说下回请看电影就成,但三婶倒是帮着婉拒了对方,说不合适。

等第三次,也就是今天中午的这场相亲。

可倒好,直接让人家姑娘放鸽子了。

中午黎铮带着几个装满菜的饭盒回来,什么也没说,下午三婶就去问清楚了。

人家家里本来挺满意他的条件,拿着退伍津贴,马上还能转业当工人,收入稳定得很,所以刚开始一口便答应了相亲。

但就在今天上午,不知那姑娘家里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知道黎铮的父母早早都走了,他在县城里的亲戚也不多,兴许就是因为听到这个,那姑娘才临时放了鸽子。

眼下还是数着人头算劳动力的年代,虽然黎铮自己争气能挣工资,但爹妈都不在了,也就意味着家里少了两个劳动力的补贴,更别说将来生了孩子,婆家就没人能帮忙带,出钱没有,出力的更没有,那姑娘家里考虑到这点,也就犹豫了。

三婶弄清楚原因之后气个要命。

直接当着熟人的面把那家子人重重说了一顿,回来后却连半个字都没提。

她心里惋惜又愧疚,觉得不应该。

多好一大小伙子,怎么相个亲就一波三折的呢?

等黎铮快把台灯修好了,三婶这才准备走。

扫了眼屋里青年专注的身影,她带上院门刚出去没几步,迎面对上一个阔步匆匆回来的人影。

石三婶停下脚步,对来人笑笑:“磊峰,又忙到这么晚?”

男人身量同样的高大,穿着身工人夹克,五官冷毅的成熟面孔乍一看透出一丝疲惫。

对上三婶,黎磊峰扬起微笑,招呼一声:“刚从厂里回来,三婶,您晚上咋过来了?找我的,还是铮子?”

三婶往院里瞥一眼,无奈压低声音:“铮子今天中午不是相亲么?那姑娘不厚道,临时放了鸽子。”

黎磊峰一边推开院门往里走,一边愣了愣:“铮子今天也相亲?”

石三婶一听,这下也不忙着走了,重新跟进去,“啊?你今天也相了亲?”

黎磊峰:“嗯,街道熟人介绍的,就今天中午,在百货商店那边吃了顿饭。”

三婶知道黎磊峰条件好,年纪轻轻的大厂长,虽说是二婚还带着孩子,但热衷给他说亲的人也不少,也没多想,顿时热情开口:“相得咋样?”

黎磊峰却明显不太有兴致,搓了下脸,轻描淡写道:“年纪太小了,不是很合适。”

“哦,这样啊。”

三婶点头:“年纪太轻的是不行,毕竟要降得住家里三个崽呢,磊峰,没事,赶明儿我那老领导来消息了,三婶再给你张罗,保管让你相到合适的。”

说着,两人进了屋,黎铮修好了台灯,手里又不知在摆弄着些什么小玩意儿。

看到黎磊峰回来,他开口招呼:“小叔。”

黎磊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两人站在一块儿压根看不出隔着辈分,完全就像兄弟俩。

石三婶瞧着叔侄二人同样高大硬挺的身影,心里不禁叹息,分明都是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一个二个就是找不着合适的呢?

黎磊峰脱了外套,倒没提他相亲的事,问起:“安置报告批下来了?定了进哪个厂子?需要我想办法再安排吗?”

黎铮放下手里的小铁片,从抽屉翻出一张文件纸:“县区第一机电厂,下周去报到。”

黎磊峰还没说话,旁边的三婶已经满脸惊喜:“啊呀,这可太好了!”

机电厂的待遇可比一般的工厂要好,黎铮去了也是当技术工人,这岗位可是多少人眼里的香饽饽。

她不免有些埋怨,又有点扬眉吐气:“铮子你咋不早跟婶子说?要知道你能进机电厂,婶子就给你介绍条件更好的姑娘了。”

又想起今天放了鸽子的那家姑娘。

之前答应相亲,黎铮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别拿他小叔是毛巾厂的黎厂长来说事,三婶刚开始还有点不明白。

经过今天算是明白了。

心想要是今天那家人知道黎铮是机电厂的技术工人,还和毛巾厂厂长是亲叔侄,还不得上赶着?至于把铮子一个人扔在饭店白白点了一堆菜等了一个中午?

一声不吭放人鸽子,想想都恶心!

黎磊峰知道黎铮有了好去处也高兴,赞同调侃:“是该给咱们铮子介绍好姑娘,这么好的大小伙子,比谁都不差。”

黎铮无奈掀了下眼眸,继续摆弄他那个铁皮:“……小叔,你别撺掇三婶了,我对姑娘没兴趣。”

看三婶又要开口,补充,“好不好的我都没兴趣,我后面有的忙,没这工夫。”

三婶话被堵在喉咙里,都给气笑了。

黎磊峰是过来人,知道侄子刚从遍地大男人看不到半只雌蚊子的部队回来,还需要适应一阵,笑笑开解:“行,三婶,咱们也不劝他,估计这个愣头青啊一时半会是开不了窍。”

三婶也无奈摇摇头,被黎磊峰送出去之前还嘟囔着:“也不知道铮子喜欢啥样的姑娘,好好的小伙子咋可能不想着结婚呢……”

黎铮听见,没当回事,过了会儿摆弄着物件的修长手指却顿住。

自己眼前,忽然有道带着梨涡的明媚轻快的笑容不经意一闪而过。

是今天中午饭店里的那个女服务员。

黎铮意识到什么,不禁拧了拧眉峰,觉得自己很奇怪。

他为什么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同志抱有…这种心思?还在私下悄悄想起她脸上笑起来时那个梨涡。

这太不应该了。

黎铮静了数十秒,得出结论,可能只是那位女服务员的笑容太亲切,人也非常聪明机敏,让他印象深刻。

他又不是流氓,怎么可能随便对一个女同志起那种心思。

.

院外,黎磊峰拜托三婶帮忙再多找找合适的结婚对象,三婶一口答应下来。

“磊峰,你放心,婶子还能不惦记着给你找?你之前说一婚二婚的都行,主要是要喜欢孩子、愿意照顾孩子踏实过日子的,我都记着了。”

黎磊峰今年三十四,眼看着进三十五了,算是事业有成,婚姻却坎坷。

前妻早早跑了,给他扔下三个孩子,黎磊峰前几年工作忙,把孩子扔在爹妈那里照看,结果性格是养得一个比一个调皮叛逆。

眼看着老大明年要上中学了,黎磊峰打算尽快把孩子都接回自己身边,所以再找个女人搭伙过日子的事就提上了日程。

他的意思很明确,不要求女方的任何条件,唯一就是要能接受自己这三个孩子,愿意照顾孩子的。

黎磊峰是典型的大男子思想,认为男主外女主内,家里不能没有个女主人操持。

说白了,作为结过一次婚又有一定阅历的男人,他对男女之事早没什么很热烈的念想,这一次再婚就是奔着给孩子们找个后妈去的。

他近期也相了几次亲,没有特别合适的,对方基本上一听到家里有三个孩子就会面露难色。

黎磊峰很能理解。

没有哪个好端端的女同志愿意一结婚就给三个孩子当后妈。

只不过,今天的这个相亲对象倒是……

黎磊峰隐约皱了下眉,思绪回神,对三婶补充道:“女方的样貌条件都不重要,家里条件不好的也可以,再有,年龄太小的不行,和我不合适。”

三婶了然点头:“要愿意照顾孩子的,年纪肯定不会很小。”

又好奇问:“你今天见的那家姑娘多大?岁数比你小很多?”

黎磊峰:“二十。”

“啊?”三婶十分诧异看向他,“咋介绍个这么年轻的?媒人没跟那姑娘说你是二婚?”

“说了。”

这也是黎磊峰感到奇怪的地方,坦白说,今天这次相亲倒没有不欢而散。

那个姑娘显然很清楚他的个人条件,而且从她的态度中,对孩子们的喜爱也溢于言表。

按理说黎磊峰应该很惊喜,满意。

然而他就是感到哪里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可能是年龄差距太大了,他个老男人,毕竟和年轻小姑娘有隔阂。

黎磊峰已经打算明天就跟介绍人婉拒那边,接下来只能指望三婶再帮着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