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漏夜,我等在城南那棵歪脖子桂花树下。

酒饮了一盅又一盅。

曾几何时,我们也在这桂花树下的酒肆做过片刻的寻常百姓。

我们看戏、呷茶、听热闹,也观百姓温饱、察民意所向。

百姓什么话都说。

他们说,新帝政治清明、手段雷霆,上至中枢大臣,下至微末小吏,皆贯彻执行,如今大梁士农工商并重,国之复兴指日可待。

他们说,将军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兵不血刃一统南境,如今镇守北疆,几次断了呼羯人南下的意图。待国库丰盈,当直捣北境,雪大梁长门之辱,收复先帝时沦陷的北境十三州。

有时,他们也议论我。

他们说,安宁公主颇有见识气度,朝堂论辩,不遑多让,又改良稻黍耕作,兴女子学堂,实乃一代巾帼。只可惜长门之乱毁了容颜,失了名节,因此至今未得驸马。

我轻抚右眼下那三个绿豆大小的紫红疤痕。

这是宫变那夜,呼羯王拿供在佛龛前的香烫的。

至于名节,在那样的混乱中活下来,无论事实如何,名节都是荡然无存的。

不过,我从不在意别人怎样说,我只在意我的将军怎样想。

那时,穆平川以指蘸茶,在桌上书了「心」和「行」二字。

「人生在世几十年,再好的颜色最终也不过一抔黄土。能万世永存的,在且只在这皮囊之下。」

「至于名节,人,首先要活着,才有其他。」

他的言语总是如此,通透练达。

兴许那时我看向穆平川的眼神过于直白了吧,皇兄一眼就看穿了。

后来但凡将军回都城述职,皇兄必定给我们制造独处机会。

甚至御赐的公主府和将军府,也是背靠背地挨着,美其名曰,方便安宁公主讨教武艺。

皇兄根本不管他人腹诽妥与不妥。

和亲一事,我应承得那样快时,皇兄震诧万分。

毕竟,梁国北运的粮草军资,有公主府尽数的补贴不说,还总会有我的夹带,有时是桂花酿,有时是新配的药丸,有时是各种字笺。

我内结书社诗社,在宗亲臣属女眷间周旋游说,外联富商巨贾,半是劝请半是敲打,为大梁镇北军募集军资。

人在都城,心在北疆,心事是那样的昭然若揭。

皇兄总以为,这些年,将军不娶,我不嫁,一半是天下未定,一半是羞于言说。

皇兄问我缘由,我只答了一半。

「皇兄日理万机,将军南征北战,公主怎能只囿于儿女情长?若如此,与我们那苟安一隅、耽于逸乐,最终丢疆丧土的父皇,有何分别?阿婳身为大梁公主,受万民供养,受万民敬拜,便当行公主之责。」

另一半,其实是一件小事。

宰辅二**何娉婷收到了将军的复信,我没有。

我给他写了二百四十八张字笺,他一张也没回。

书社小聚时,何娉婷特意带来念与众人听。

「一切安好,勿念。」

不过六个字,却叫我心里开了个大豁口。

我不信不恋红尘的将军会突然就喜欢上了谁。

我难过的是,他拒绝我的方式,一次比一次粗暴直接。

决意和亲,确有一丝堵气的成分。

不想他回来得那样快。

想必是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奔回。

我喜不自胜,提裙奔来。

却是失望了。

知道他对我无意是一回事,听到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我倚坐在桂花树边喝酒,时不时扔了石子到清溪里。

为何还想见他?大概,是不甘吧。

围坐在酒肆里的百姓,都在议论公主和亲一事。

有人义愤填膺:「我大梁公主怎可嫁予呼羯,长门之辱尚未清算,北境十三州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怎能叫他们再辱我们一回?让我们大梁公主给他们做姬妾?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有人附和:「要我说,就该举全国之力北上,把他们打回荒漠去!」

有人理智尚存:「战事劳民伤财,谈何容易!况且,呼羯哪里是要一个公主这么简单,他们是想断了姜国的后路,顺带提醒我们看清自己的实力,莫站错队伍。」

我默然听着,一盅接一盅地饮酒。

浮云掠过月畔,碎石惊起涟漪。

他收了我的字笺,却未来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