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春秋第2章

腊八节到了。和平里大院里,几个孩子在闹闹嚷嚷地放鞭炮,几个邻居在各家门口收拾猪头、猪下水等年货。

许红霞瞅着灶台一侧贴着的灶王像,对许福祥说:“老辈人说,灶王爷以前是个厨子,姓张。”

许福祥笑道:“那年你爷爷给我讲了个笑话,他说,魏文他爷爷非说灶王爷姓魏,是他本家。”

许大军拿着几张福字进来:“小时候听我爷爷说,那年过灶王节,别人家都在灶王爷画像前供很多好吃的,那时候魏大舌头还没当土匪,就供了一个地瓜和一碗水,念叨说,灶王爷爷本姓魏,一个地瓜一碗水……”说着,许大军拿起一张福字,对许福祥说,“爸,您瞧魏文这福字写得怎么样?不比我爷爷差吧?”

许福祥点头道:“你爷爷虽说没正儿八经上过学,可是写得一笔好字儿。”

“那可不,我爷爷要是能上学,肯定是个状元。我记得那年过年,我爷爷跟我说,魏文他爷爷不会写字儿,又买不起大集上写好的对联,就买了两张红纸求我爷爷给他写。我爷爷不会写别的,就写了合家欢乐四个字,上下联都是这四个字。魏文他爷爷问我爷爷,这是什么字儿,你猜,我爷爷是咋说的?”

“你爷爷是不是骗他了?”

“没有,我爷爷说,是合家欢乐。魏文他爷爷回家跟他老婆说,孩儿他娘,我赶集买对联回来了,指着那四个字说,你看多吉利啊,浑家呼噜。”

许福祥打一下许大军:“不许笑话人。”

许红霞插话道:“爸,这还真是我爷爷说的,我小时候听我二哥说过的。”

自从许大民离开家,许福祥就经常想念,一听许红霞提她二哥,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你二哥这个年,也不知道怎么过……”

冯六月进来,递给许福祥一封信:“大民来信了,刚才路上遇见邮局老李,顺便捎来了。”

许福祥接过信:“天冷,你以后别出去了。”

“没走远,去看了看燕子,燕子怪可怜的。”

“燕子过年准备在哪边过?”

“她想来三大爷这边陪着他过,彭涛过年不回来,她怕三大爷一个人孤单,三大爷不让她来,说是怕街坊邻居闲话。”

“本来我想让你三大爷来咱家过,你三大爷说,说……唉,不说了吧。”

“我动员魏文去魏武那边过,魏文不去,说要陪着我……爸,我知道三大爷什么意思,他是感觉我和魏文在,他怪不得劲的。”

“我本来想让你回你妈那边的,可是出嫁了的姑娘,不能在娘家过年。”

“爸,您也别为难,我和大军商量好了,我们三个在我们那边过得了。”

“唉,让我怎么说啊……”许福祥叹口气道,“武子和文子这兄弟俩啊,还真愁人……不过话说回来了,文子也算是安顿了,武子是个愁啊。”

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傍晚,正要下班的魏武接到小炉匠打来的电话,说李春在他手里,让魏武准备一千元现金赎回李春。

起初,魏武不相信小炉匠有这个胆量,发现李春真的不见了,意识到这是真的,召集大嘴和小勇商量对策。最后决定,绑架王葫芦,用王葫芦交换李春。打听到王葫芦在家,小勇提出由自己去绑架王葫芦,魏武和大嘴先去稳住小炉匠。于是,魏武在电话里和小炉匠约好在海边一只小船上交钱“赎人”,叮嘱小勇注意安全,带上大嘴赶往海边。在海边,魏武和大嘴没有见到那条小船,却看到小炉匠和刘彪带着一群混混向他和大嘴扑来……

激战中,刘彪手持一把消防斧,逼住魏武,大嘴冲过来,挡在魏武的身前——刘彪的斧头劈下,擦过大嘴的脑袋,砍在地上。

魏武在庆幸大嘴逃过一死的同时,认准刘彪是个识时务之人,这也奠定了几年后刘彪成为魏武手下的一员悍将的基础。

就在魏武控制住小炉匠,大嘴准备割下小炉匠的一只耳朵时,李春被刘彪释放。与此同时,小勇带着王葫芦来了,小炉匠趁机跳海逃脱。

几乎被吓傻了的王葫芦告诉魏武,小炉匠前几天去监狱探望杜龙,这个主意是杜龙出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魏武打听刘彪的历史。王葫芦说,刘彪是个外地来的“盲流子”,据说他在老家犯了命案,当地警察抓他,他才流窜到这里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他打起架来是出了名的“亡命”。刚开始的时候,刘彪在码头上帮渔民卸鱼,那年杜龙带人跟几个控制码头的鱼贩子打架,刘彪用一把鱼叉插伤了杜龙。杜龙报案了,刘彪被拘留了几天,出来后,杜龙找到他,不跟他要医药费了,让他跟着自己混。刘彪答应了杜龙,在菜市场,每次打架都是他冲在前面,报答知遇之恩。

“其实绑架李春这事儿不怨小炉匠,是刘彪动的手,龙哥早就安排刘彪在外面收拾你们……”王葫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嘴一巴掌扇卡了壳。

踹了几脚后,魏武放了王葫芦,叮嘱大嘴、小勇、李春:“这事儿不要说出去,我要麻痹杜龙兄弟俩,到时候一举‘弄挺’了他们。”

大嘴虽然答应了魏武,但他感觉魏武在关键时刻没有对刘彪“下死手”,不爷们儿,就把这事儿写信告诉了许大民,埋怨魏武“妇人之仁”。

许大民给魏武打电话,准备劝他放下跟杜龙兄弟俩的恩怨,不要因为这件事情毁了一生,没等开口,魏武就挂断了电话。

思来想去,许大民感觉目前只有许福祥能说听了魏武,就把事情告诉了许福祥,没成想许福祥跟魏武一样,没等许大民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

事情一传出去便不胫而走……几天后,刘彪被警察抓了,因为涉嫌绑架,被法院判了六个月的刑,小炉匠跑得无影无踪。

过年那天,许福祥和许红霞包饺子,忽然就伤感起来,红着眼圈对许红霞说:“今年这个年过得可真清淡,往年都是你大哥调馅儿,你二哥擀皮,咱俩包。”

这话惹得许红霞不高兴了:“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嘛,您要是这么说,那我妈在的时候咱家清不清淡?”

“你妈呀,跟着我是受了一辈子的苦……再早一些的时候,你爷爷,你奶奶也在,那时候……那时候咱一大家子包饺子,吃完饺子就放鞭炮,守夜……”说着说着许福祥就流了眼泪,“吃了年夜饭,邻居们互相拜年,那年月,日子过得都难,谁家做了好吃的,都给送送。不知从哪年开始,这味儿就淡了不少……”

“我没觉着淡,咱院儿就像一个大家庭。”

“可是咱这小家庭啊,过年冷不丁就少了两个人……”

许福祥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许大民正站在知青组的窗前,呆呆地看着漆黑的窗外,满眼都是一家人吃年夜饭的情景。

彭三抱着几个盛着炒菜的饭盒进来:“福祥,我在家呆不住,过来陪你吃年夜饭。”

许福祥给彭三让个座,吩咐许红霞倒酒。

彭三边打开饭盒边说:“本来我想去喊王翠玉也来一起聚聚的,后来一想,不合适,就自己过来了。”

“你呀,乱弹琴。”这话说完,许福祥的心冷不丁一紧,多少年了,能和王翠玉一起吃年夜饭我想了多少年了,可将就我现在的状况,还真不能娶她。

“你是不是好几天没见着她了?”

“没事儿我见她干嘛呀。”许福祥的脸忽然拉长了,彭三,大过年的,你是来给我添堵的?“老不带彩”这个词冒出脑海,许福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瞅瞅,这还不高兴了……我这不是关心你们俩嘛。”

“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也是个光棍儿。”

彭三坐下,尴尬地笑一笑,转话道:“我听大军说大民给你寄来不少枸杞子,那玩意儿管用嘛。”

许福祥啜口酒道:“主要是心里管用,暖和。大民这孩子顾家,心里头有我,这些枸杞子都是他专门去深山里采的。”

彭三感慨道:“你家这几个孩子都有孝心……”

许红霞插嘴道:“刚才我去冯六月她妈那边给她拜年,她一个劲地唠叨我爸爸,说我爸爸不就是个卖菜老头儿嘛,那意思是你瞧不上她,这都哪跟哪呀。”

彭三笑道:“红霞,这事儿你不明白,你别生气了。”

许红霞一哼:“没见这样的,大过年都不让人顺心。”

许福祥打个酒嗝道:“王翠玉那人呀,拿自己当鲜花呢……都说她这朵鲜花不好采,哦,和着我许福祥这朵老花儿就好采呀。”

许红霞推一把许福祥的肩膀:“听你这话说的……爸,别喝了,喝多了胡言乱语,埋汰。”

许福祥拿过酒瓶,要添酒:“大过年的,还不让喝高兴了?”

许红霞夺过许福祥手里的酒瓶,跑到门口,要倒掉,顿一顿,感觉舍不得,一口干了。

许福祥指指许红霞,笑了:“你这做派呀,赶上魏大舌头了,再喝上三两,能去柳条山占山为王,至少也能当个压寨……”

彭三咳嗽一声,拦住了话头:“福祥,可不敢这么胡说。”

许红霞闷闷不乐地说:“他就糟蹋自己家的人有本事……”

彭三冲许红霞使个眼色,转头对许福祥说:“福祥你也别怪我多嘴,我看你还真得管管大军的事儿,这么下去,可难为了孩子。”

许福祥摇摇头,拿起桌上的半盒烟,抽出一根,划根火柴要点烟,被许红霞一把抢走。

许红霞抓起桌上的半盒烟,打开门,要把烟往外丢,想了想,把烟揣进口袋:“一会儿我给魏文送去,吸烟死得快,让他早死。”

许福祥闷声道:“你就那么恨他呀。”

“他是个赖皮!”

“可倒也是,老魏家这兄弟俩啊,没一个懂规矩的。你说这都快天亮了,两个人,一个也不来给我拜年,简直坏了咱和平里的规矩。”

许红霞拍一把桌子:“我找他们去!”

魏武推门进来,朝许福祥鞠躬:“叔,过年好。”

许福祥咧着嘴笑了:“他三大爷,你瞅瞅,咱家武子多懂规矩的一个人,以后你可别说他了。”

感觉许福祥这话有点把矛头指向自己的意思,彭三没好气地说道:“好赖话都是你说的……”

魏武似乎喝醉了,提一把裤腿,要给许福祥磕头。

许福祥一把搀住魏武:“别介,别介,新社会了,不兴这个……压岁钱,我这儿缺不了你的。”

山雨欲来(2)

这年夏天,周建国贩运木材赚到了一笔钱,从澡堂辞职,准备拿这钱开一家木器厂,邀请许大军跟着他干,“票子大大的有”,被许大军拒绝。

许大军本想辞职,专门承接给人打家具的活儿,却因那五洲的一番话改变了主意——那天晚上,那五洲请许大军喝酒,交谈中说起现在到处都在搞建筑,他拉了一个装修队,承揽室内装修的活儿,生意相当不错。那五洲分析局势:改革开放使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衣食住行四个方面,“衣食行”都解决了,肯定要把“住”的条件提高,将来房地产行业肯定能大火特火,他现在干的职业就是在为将来进军建筑业打基础。许大军感觉那五洲说得很有道理,觉得连那五洲这种除了许红霞,人人都瞧不上眼的人都能拉起队伍,他也能。许大军有了自己的想法:拉一个粉刷队,白天干粉刷,晚上打家具,先把生活质量搞上去再说。

第二天,许大军找到赵大红,要求辞职。赵大红说,要是许大军走了,就等于澡堂倒闭了,锅炉房离不开许大军——许大军打消了辞职的念头。

下班回家,许大军对冯六月说起赵大红的话,沾沾自喜,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香美户”。

冯六月赞同道:“你还就是个‘香美户’呢,到哪儿都是。”

冯六月说的是真心话,许大军却听出了别的意思,是啊,我是“香美户”,你们“吃大户”。

这么一联想,许大军的脸上就带出来了,怏怏地说:“香美户也有‘香美’不动了的时候。”

魏文忽然来了感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唉,人生!我记得,日本诗人前田庆次在一首诗中写道,若无登九品莲台之欲,亦无堕八万地狱之罪。”

许大军不解地问:“啥意思?”

“如果没有强烈的欲望,也就没有深深的罪恶,大体就这个意思。也可以这样理解,生时若尽兴而活,死也不过寻常之事。”

“你这是又想起什么来了吧?”

魏文苦笑一声:“有些人呀,你陪他吃苦,他不一定会感激你,他反而会觉得是因为你,他才会吃苦的。这事儿,真是令人无法理解。”

许大军皱起眉头:“你说的是谁?”

魏文斜乜着许大军,笑道:“你还不至于这么笨吧?”

“你说的是我?”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兄台,你说我还能说谁?”

“你陪我吃苦?”许大军的心又开始堵得厉害。

“那么我这是在陪你享福?”魏文冲许大军翻了个白眼。

“你这话是打哪儿来的?”许大军控制着情绪,问道。

“你想想,你从小就爱上了冯六月,现在你如愿以偿。而我呢,放下身段来陪着你,你说我这是享福还是受罪?你不但不感激我,你还对我恨之入骨。”

许大军突然发火:“魏文,你还要不要脸了?”

魏文挑眉一笑:“你要脸,你要脸还搂着……”

冯六月突然哆嗦起来,脸上冷汗淋淋。

许大军要去搀扶冯六月,看一眼魏文,感觉不妥,颤声问:“你这是咋了?”

冯六月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来。

许大军恍惚明白了什么,刚要说话,许红霞进门,看着冯六月,问魏文:“我姐这是咋了?”

魏文凑过来:“反应厉害,我们也没法插手,你看……”

许红霞推开魏文,过来帮许大军把冯六月扶到床上:“姐,慢点儿躺……”

冯六月看一眼许红霞,哆嗦一下:“红霞,我没事儿,你先出去。”

“我来照顾你……”

许大军一把将许红霞推出了门外:“你还是赶紧走吧,她见了你,就哆嗦。”

许大军去医院给冯六月开了几包保胎药,冯六月没事了。

那天吃饭的时候,许红霞跟许福祥说起冯六月肚子疼那天许大军和魏文两个大男人的表现,声称要去许大军家赶魏文出门。

许福祥不愿意接这个茬儿,转话道:“红霞,我问你,那五洲最近在忙些啥?”

许红霞哼一声,说:“您是不是忘了,他在劳教所……”

许福祥“哦哦”两声,接着吃饭。

收音机里在播送邓小平指示“把全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确立了对内改革的战略决策”的新闻,许红霞借题发挥:“爸,你听,国家都开始改革了,您这思想也该改革改革了。”许福祥不明就里:“我的思想咋了?”许红霞让许福祥好好听广播。许福祥听到收音机里说到“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从计划经济转移到市场经济”这里时,斜乜着许红霞说:“你是说我劝你别跟那五洲好,是阶级斗争是吧?”

许红霞点头道:“反正我总感觉您拿人那五洲当了阶级敌人。”

“他还就是个阶级敌人!你想想,咱是无产阶级,他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个劳改犯吧,劳改犯就是我们无产阶级的阶级敌人。”

“爸,您这就落后了。那天我听杨明远说,被劳教的人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也就是说,那五洲不是阶级敌人。”

“他不是,我是,行了吧?”

“您也不是,我觉得现阶段,咱家的阶级敌人是冯六月……”

冯六月出现在门口:“爸,红霞,吃饭呢?”

许红霞迎进冯六月:“姐,刚才我没说你啥呀,我跟老代表开玩笑呢。”

冯六月冲许红霞笑笑说:“我没听见。”

许福祥问冯六月:“吃了?”

“吃了。”冯六月犹豫片刻,说,“爸,这几天我在忙着办落户的事儿,挺麻烦的,我听王仙娥说,您认识杜主任,您看……”

“这事儿等过完年都上了班儿再说吧。”许福祥打断了冯六月,心说,还杜主任呢,上次我没让他给噎死。

“爸,您最好先跟杜主任通通气儿……”

“我说六月姐,你别蹬鼻子上脸好吧?”许红霞不满地瞪着冯六月,“你以为这个家里的人都得听你的,都得给你当老妈子是不是?”

冯六月走出许福祥家,喊住正推着自行车走向大门口的许大军,一脸不悦。

许大军问:“我爸怎么说的?”

冯六月蔫蔫地说:“说要等过完年上班儿……大军,我本来以为年前就能把户口落下,也好早点儿离开你这边,你看,这还办不成了。”

“不是说好等孩子下生再说的嘛。”

“我要是把户口落下了,在哪儿生孩子都不是问题了,孩子的户口随妈妈。”

“哦,这也行……”

冯六月幽幽地看着许大军:“你别误会我,你别以为是我故意拖拖拉拉不着急落户口,是想赖在你这边的,实在是挺难办的。”

许大军摇摇手说:“你想多了,我怎么会那么想呢?不过我还真……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走。”

冯六月瞪大眼睛:“真的?”

“嗯,不说了吧,这不好。”

“那就还等孩子生了再说,不然也不好跟邻居们交代,不少邻居都知道了。”

许大军“嗯嗯”两声,推着自行车走到大门口,回头道:“这几天你别出门了,外面冷。我下了班就早点儿回来,你注意点儿。”

赵大红跑过来说:“大军,刚才我出去办事儿,看见你妹妹红霞了,急急火火的,是不是要跟谁打架?”

几分钟前,那五洲走出劳教所大门,四下张望。

站在一棵树下的许红霞跑向那五洲,说要给他理发,去去晦气。

理发店里没有别的理发员。许红霞改了主意,指指坐在理发椅上正在打盹的一位顾客,小声对那五洲说:“你不是要跟着我学理发吗?先试试。”

那五洲走到这位顾客的身后,接过许红霞递上来的理发推子。

许红霞用鼓励的目光看着那五洲。

那五洲深呼一口气,开始给那位顾客理发。

镜子里,那位顾客本来还算齐整的发型被理成了一个“阴阳头”。

那五洲被那位顾客揪着前襟动弹不得,可怜巴巴地看着许红霞。

许红霞上来拉那位顾客:“刘叔,您消消气,他今天刚上班,手艺不好,我是他师傅,您有火冲我发。”

顾客指指自己的头:“你看这事儿怎么办,本来我是要去相亲的。”

“您坐下,我给您修。”

“小许,我是奔你的手艺才来的,就打个盹的工夫,你竟然让你徒弟糊弄我。拿我当啥了?得亏没让他给我刮胡子,刮胡子还不得抹了我脖子?”

“刘叔,您坐好,我好好给您整理一下。您瞅瞅,这边短,这边长,整理整理就成高仓健了。”

“算了算了,理个和尚头算了。”

“也好,和尚头正合您的气质。”

店长进门,扫一眼那五洲,不满地对许红霞说:“红霞,我可告诉你啊,你带你对象来店里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五洲冲店长哈哈腰,说:“我好几个月没来了,这次我是来学手艺的。”

店长看到那位顾客的头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拍拍理发桌,厉声道:“许红霞!我警告你,如果你下次再……”

许红霞丢下理发推子:“您甭警告我了,姑奶奶不伺候了。”

说完,许红霞一哼,拽着那五洲就走。

那位顾客吆喝着让许红霞再给他修理修理头发,许红霞回头一哼:“找只狗,帮你啃啃吧!”

在路上,许红霞甩开那五洲的手,恨恨地瞪着他说:“你说你给不给我丢人?让你仔细点儿,让你仔细点儿,你说你……”

“还说我呢,那天你不是也给我理了个阴阳头嘛。”

“我是不小心,你呢,故意的!”

“得嘞,咱先别说我了,咱先说说你这脾气。你说你对你们经理那态度,还想不想在向阳理发店干下去了?”

“姑奶奶早就不想干了。”

“别介呀,咱这房子还没租好……”

许红霞摆摆手,跺着脚说:“有本事你先给我租房!”

那五洲嗫嚅道:“我,我,我没钱……”

许红霞猛踹一脚那五洲:“那你在我跟前晃悠啥?快滚!”

山雨欲来(3)

那五洲跑去澡堂锅炉房,一脸委屈地对许大军说:“哥,我说这么多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就是我实在是受不了她那脾气……”

“你要跟她分手?”

“哥你不知道,其实我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

许大军不解地问:“啥意思?”

“说实在的,我第一次见到红霞的时候,心就这么一揪,我感觉我这辈子算是交代给她了。后来魏武打我,还说要骟了我,我害怕了。那天我在心里头好一顿发誓,我发誓不再联系红霞了,可是她又找我,我一见了她,心就又揪起来了……再后来我就不敢跟她提分手了,我感觉她比魏武还可怕,不敢分手。”

“这……嘿,我说那五洲,你这,啥意思嘛。”

“你品。”

“和着还是我家红霞赖着你了还?”

“再品。”

“你等等,我捋捋……魏武打你,你害怕,后来你的心又揪揪,再后来你就怕红霞……我说,这不就是想跟红霞拉倒,又不敢提嘛,是不是?”

“哥,您理解我。”

“这个好说,我跟她提!谢谢你,五洲同志。”

在宝英裁缝铺,宝英递给许红霞一杯水,说:“喝口水消消气。你和小那的事儿啊,我不好随便说,要我说呀,你先别辞职,找个工作不容易。”

许红霞摇手道:“我不辞职。回头我跟我们店长道个歉完事儿,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魏武进门:“红霞,刚才大军哥找我,说那五洲要跟你分手。他不好跟你说这事儿,就找了我,让我跟你说说,大军哥挺高兴的。”

许红霞皱起眉头:“怎么回事儿?”

“大军哥说,那五洲刚才去找了他,跟他说你脾气不好,他不想跟你处了,又不敢当面跟你说……”

“我明白了,这个牲口!哼,他还真拿自己当盘菜呀?姑奶奶还得点他!行,拉倒就拉倒,姑奶奶不是没人要的主儿。”

宝英瞥一眼魏武,抱一下许红霞,说:“这样挺好的。”

许红霞望着门口的一抹阳光,瘪瘪嘴,要哭:“这算什么事儿呀。”

魏武冲宝英笑笑,说:“宝英,你劝劝她。”

宝英点点头,含情脉脉地看着魏武:“魏武,我知道你们都认识田娜,我是田娜的表姐,我比她大了三岁……”

魏武心不在焉地说:“哦,好。”

“你说,我好……不是,我是说,你感觉,我和田娜两个,谁长得比较好看?”

魏武看一眼宝英的脸,笑笑说:“我感觉还是田娜好看。”

“那你喜欢她吗?”

“我喜欢。”

宝英的脸上闪过一丝怅然:“可倒也是,我要是个男的,那么漂亮的姑娘我也喜欢。”

魏武朝许红霞摆摆手:“红霞,我先回去上班了,你好好的。”

许红霞拽住魏武:“你别惦记田娜了,她是我二哥的。我感觉宝英喜欢上你了,我给你俩撮合撮合……”

魏武笑一笑,推开许红霞的手,走出门去。

等在裁缝铺门口的大嘴迎住魏武,边拉着他往前走边说:“杜龙回来了,咱得赶紧做个战斗准备。”

魏武一笑:“你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是准备好了,可是也不能不知彼知己……这几天我越寻思越觉着不对劲,你说,当初刘彪把斧头都举起来了,为什么不砍我?”

“他怕出人命呗。”魏武轻描淡写地说。

“不对,他肯定有别的想法……”

“那就是他爱上你了,”魏武笑着推一把大嘴的头,“整天瞎琢磨啥呀,刘彪的脑子落我手里,就是个弱智。”

“他的脑子也不至于这么差吧?”

大嘴说,那天他跟一个给杜龙当小弟的同学聊天,聊起刘彪,同学说,有一次刘彪喝醉了,说起他的一段历史:刘彪在老家曾经跟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公司,这家公司干的事情跟杜龙在和平里菜市场干的事情差不多,但他们比杜龙搞得大,因为领头的是一位有着很深的背景的“大哥”。后来公司不明不白就被工商部门给取缔了,刘彪打听到是“大哥”背着他们注销的公司。公司账户里的钱究竟有多少,下落在哪里?刘彪产生了疑问,准备给自己和股东们讨个公道。结果,还没开始行动,就被“仙人跳”了。因为刘彪曾经暗地里找过工商部门,“大哥”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就给刘彪的存折里打了一笔钱,然后就以此为由宣布刘彪是内奸,按照当初他们定下的规矩,让刘彪自己挑断自己的脚筋……刘彪承认他拿了钱,“罪有应得”,为了避免脚筋挑断,他离开老家。

“这个人很有能力,”魏武阴着脸说,“他屈身杜龙,不过是权宜之计。这种人,要么‘砸沉’,要么拉过来,否则麻烦很大。”

“弄死拉倒!”大嘴又要去摸别在后腰上的剔骨刀,手被魏武攥住。

“大嘴你听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动刀……”

“武子哥,厂里有你的电话!”小勇骑着自行车跑过来,“是许大民打来的,快,长途电话很贵,晚了他就挂了。”

为了节省电话费,魏武没等许大民说什么就告诉许大民,杜龙出来了,小炉匠同时也冒了出来。

许大民提醒魏武不要主动去招惹杜龙,话被魏武打断,转而问起家里的情况。

魏武说:“家里都挺好的,我也经常去看老叔,你不用担心。我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意思是要跟你说,你最大的一块心病去了。”

“啥心病……哦,你哥从我哥那边走了?”

“敢情这才是你最大的心病啊……”魏武皱皱眉头说,“没走,是那五洲从咱妹妹的身边滚蛋了。”

“红霞甩了他?”

“是他甩了红霞……你放心,我打听过了,他一点儿便宜没沾着。”

“他俩因为啥?”

“还能因为啥,还不是红霞那脾气?”

许大民在电话那头“嘿嘿”。

魏武转话道:“你跟田娜两个怎么样了?”

许大民说:“我俩挺好的。”

魏武皱皱眉头,说:“不说了,祝你爱情美满……”

晚饭后,邻居们都在院子里乘凉,许红霞和许大军在石桌边轻声说话。

许大军说:“你也甭闹心。那五洲那小子不正调,他既然主动提出来跟你分手,你正好甩了他,多顺茬的事儿?”

许红霞忿忿地说:“我不是舍不得跟他分手,我是感觉掉价。要分手也不要紧,应该是我提出来,凭啥他提呀。”

“咱不去计较这个,咋说咱也不跟他叨叨了,多好。”

“哥,我真的不甘心……”许红霞的心堵得厉害,说不下去了。

“怎么,你还想跟他和好呀?傻不傻。你说就这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货,想甩都甩不掉,他主动‘溜号儿’,咱不顺着,多让人笑话,对吧。”

许红霞不满地瞪着许大军:“大哥,我发现你不会说话。”

许大军茫然:“这话对呀。”

许红霞一哼:“你说你哪句话说在点子上了?得亏我是你妹妹,这要是旁人,还感觉你在这里贬低我呢。”

许大军搔着头皮说:“这没有吧?”

“那你说,就那五洲这种‘傻缺’,他竟然敢把我甩了,你是不是应该帮我声讨他两句?你可倒好,还哼哼唧唧劝起我来了,整个一和稀泥匠。”

许大军摸着后脑勺“嘿嘿”:“也确实……红霞,反正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咱抬起头来向前看。”

“你帮我找找他,我非当着他的面儿跟他提出来分手不可。”

“嘿,你这还又给转回来了。”

“甭废话,就说你找不找吧。”

许大军举举手说:“找,找,我找他!找着他,我先给他打出屎来,叫他有眼不识金镶玉,反了他了还。”

许红霞哼一声:“你要是不找,我就去云南找我二哥,我让我二哥收拾他。”

许大军摇手道:“那没有必要,你大哥我再窝囊,收拾个小小的那五洲还是手拿把攥的,看我的好了。”

此时,许大民蹲在一处山岗上,望着眼前连绵起伏的大山,眼前不断出现田娜的影子。

在田娜学校女生宿舍里,田娜爸爸表情严肃地看着田娜:“娜娜,你跟我说实话,你跟许大民是不是还保持联系?”

田娜笑着回答:“爸,我都成年了,您不要管我的事情了好吗?”

“别的事情我可以不管,这终身大事我必须管!来,你回答我。”

“是,我们还保持联系。”

“联系过几次?是他联系你,还是你主动联系他?你给我说明白。”

“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说他被分配到了云南昭通……他嘱咐我好好复习功课,一定要考上大学,还说他在知青点很好,也准备考大学。”

“关于感情方面的,他没说?这不可能吧。”

“真的,他真的没说……爸,您能不能把心放宽一点?就算他跟我说了这方面的事情,我俩隔得这么远,您还担心什么,我能飞过去不能?”

“我担心他对你甜言蜜语,你架不住,跑去见他!”

田娜指指桌子上的书:“你看我学习这么紧……”

田娜爸爸摆摆手说:“爸爸是过来人,在某种情况下,人的行为是不受大脑支配的,尤其是在被爱情的火焰燃烧的情况下。”

“爸,您别说了,您闺女是个有理智的人。”

“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你吗?比如打电话……对,就是打电话。他作为一个没有什么收入的知青不太能够随便打,可是他就没有信写给你吗?”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收到他寄来的信。”

“你没有给他写信吗?”

“爸,您能不能别这样啊……”

“我是为你好。爸爸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什么样的人爸爸没见过?你要透过表象看本质,有些小流氓玩弄妇女是很有手段的。”

“爸,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了。我求求您,您不要再干涉我和许大民的感情了,好不好?”

“不好!”

“我就不明白了,你说,许大民哪一点得罪您了?”

“他玩弄我的女儿,这就是得罪我!”

“爸,您能不能冷静点?”

“我很冷静,不冷静的是你。我今天出差来看你,是希望下次我再来看你的时候能够听到你亲口告诉我,你已经从你的头脑当中清除了许大民。”

田娜两眼直直地看着爸爸:“不会的,我发誓。”

田娜爸爸怒声吼道:“你想死在那个**混混的身上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