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断气前,她满口的血,仍声嘶力竭地喊着这句话。

“夫人?”

“玉儿!”墨锦溪倏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玉儿干净圆润的脸。

玉儿伸手要推醒她的手顿在半空,看见墨锦溪神情惶恐,以为自己吓着了主子。

墨锦溪深吸了口气,坐起身将玉儿抱住。

愣了片刻,玉儿便心疼地回抱住墨锦溪:“夫人可是做恶梦魇着了?”

她与翠儿都是从小跟墨锦溪一起长大,又跟到周府来的,主仆三人关系亲近,私下亲如姐妹。

墨锦溪闷闷‘嗯’了声,将脑袋埋在玉儿肩上,鼻腔充斥着皂荚的清香气,才觉得心安。

“只是恶梦,夫人别怕。”玉儿心疼地帮墨锦溪顺气,夫人嫁进周家这两年过得不容易,她都看在眼里。

“对,只是恶梦。”墨锦溪放开手,心情已然平复下来。

“到用饭的时辰了?我没什么胃口,厨房送来的饭菜,你与翠儿分着吃了罢,另叫小厨房熬一碗细粥来我喝。”墨锦溪揉着太阳穴缓解困意。

“夫人病了几日连这也忘了,今日是老爷办公回来的日子,主子都要到厅上去用饭。”

玉儿拿过新灌好的汤婆子,给墨锦溪抱着,将人扶起来。

原本墨锦溪病着,今日用饭本不用去,可眼下人醒了不过去,回头那边不知怎么编排。

“周青远回来了?”墨锦溪一激灵,顿时清醒不少。

死前她已算彻底与周青远反目成仇,嘴快直呼这人的名字,也未觉得哪里不对。

玉儿讶异地看了主子一眼,面色微变:“是,老爷去任上办差,已有数日。”

“是得见见。”墨锦溪冷笑一声,起身让玉儿更衣。

上辈子与周青远成婚那几年,她被算计得丝毫不剩,今年才是她嫁到周家第二年,一切还未真正开始,还有回旋的余地,日后,她少不了要与这厮打擂台。

总归要见,就没回避的必要。

“换一身。”

玉儿从衣柜里取出一身橘色衣裙,墨锦溪看了一眼,当即吩咐换掉。

“嗯?夫人不是说老爷喜欢橘色,让奴婢平日都备这个颜色的裙裳。”

玉儿低头瞅了瞅手里拿的衣裙,确实是橘色的不错。

施施然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瘦削的面庞,墨锦溪自嘲一笑。

上辈子她将周青远的喜好奉为圭臬,对方喜欢什么,她就做什么,就连在穿着上都极尽讨好,可最后呢?

“去拿我从前穿的水蓝色的袄裙来,所有橘色的衣裳,都拿去赏给下人。”

墨锦溪拿篦子将头发梳顺,吩咐玉儿去办。

粗笨如玉儿,也从主子的话里,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是。”眼见快到用饭的时辰,玉儿没功夫纠结,紧着去把主子要穿的衣裳找出来。

半柱香功夫后,周府厅堂。

“夫人来了。”

传话小厮的声音响起,众人闻言转头朝门外看去。

墨锦溪在丫鬟的搀扶下款款而来,尽管面带病容,举止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今日她穿着一袭水蓝色的袄子,配一件颜色略深的马面裙,围着毛领围脖,如瀑青丝挽起,鬓边以衣裳同色系的象生花点缀,她一身打扮恬静温和,端的是娴静端方。

奈何一道伤疤横在脸上,生生破开这份平和的美感。

墨锦溪进了厅堂,径直向齐夫人行礼:“儿媳见过母亲。”

周青远身为长子,坐在主位一侧的位置,离墨锦溪极近。

见墨锦溪今日没穿橘色衣裙,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平日里墨锦溪见了他,都是含羞带怯,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可今日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是想变法引起他的注意?

“你的病才好,快入席,主君今日不得空,便只我们用饭,动筷吧。”

齐夫人淡然点头,随便说了句客套的场面话。

“祖母,孙儿今日抄了一下午的佛经,手酸的很。”

周梦欣娇气地把手举给齐夫人看,齐夫人扫了她一眼就往周耀柏碗里夹菜。

比起周梦欣这个孙女,她更疼爱周耀柏这个孙子。

“抄写佛经是积功德的好事,又能静心,既然主母没定日期,你慢慢抄就是。”

齐夫人言语间睨了墨锦溪一眼,眼底划过一抹讥讽。

“……哦。”周梦欣见祖母不给自己撑腰,只好规矩坐好用饭,委屈巴巴地瞪了眼墨锦溪。

墨锦溪全当没看见,在周青远身边坐下。

齐夫人不为周梦欣问责自己,全然在墨锦溪意料之中。

在齐夫人看来,哪怕是嫡亲孙女,将来也不过是用来联姻为孙子铺路的工具。

是以,齐夫人对她的看法,亦是如此。

只不过后宅之中绕绕弯弯那一套,齐夫人素来玩得炉火纯青。

尽管打心底里看不起她,也会表面上说几句无关痛痒关心人的话。

上辈子她就是因为这点,临到死前,才知道自己在齐夫人眼里,不过是她儿子的垫脚石。

不过,可惜啊,如今她和那宝贝儿子飞黄腾达的梦,是做不成了!

周青远喜熏香,且熏的都是名贵的沉水香,分明是冗长好闻的气味,不知怎的,在他身上总觉得刺鼻。

墨锦溪眉头微皱,恨不得离这人远些。

“听说你罚了欣姐儿?”

甫一落座,周青远便冷声开口,听语气,大有责问之意。

他不开口,墨锦溪尚可忽略这号人,经过前世重重,她愈发觉得这人恶心至极。

墨锦溪沉住气,抬眼看向身侧之人。

周青远一袭灰蓝色圆领长袍,头发束以玉冠,只是脸颊线条紧绷,看起来颇为刻板,一双眸子阴沉沉的,透着算计的意味,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

墨锦溪眉头微动,几欲作呕,从前她怎么瞎了眼看上这个人?

“欣姐儿而今将十岁,却仍调皮跳脱,于将来议亲不利,我亦是忍痛让其抄经书,二十遍是太多了,但若能让姐儿静心,也不枉我一番用心。”

她低着眼帘,掩去眼底翻涌的恨,话里话外让人挑不出错处,只有她知道手心被指甲刺得有多痛。

“老爷在任上辛苦了几日,先喝口热汤。”

墨锦溪话音方落,一碗汤就递到周青远面前。

是芳姨娘。

“还是你贴心。”周青远笑着捏了捏芳姨娘的手,接过那碗汤喝了一口,才不冷不淡道,“欣姐儿虽说调皮,你这个做主母的也不能太严苛,这次就罢了。”

高高在上的语气,颇有饶过你一回的意思。

“是。”墨锦溪不动声色地应了句,就接过玉儿递来的粥小口喝着。

“老爷任上辛苦,听说老爷要回来,妾特地让厨房做了花胶羊肚,爷尝尝。”

秦姨娘见芳姨娘缠着周青远,哪能甘于人后,笑吟吟地给周青远布菜,顺势将芳姨娘那碗汤挤到一边。

两位姨娘脸上笑吟吟的,话里却是夹枪带棒。

周青远乐见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并不制止。

墨锦溪暗地里对此嗤之以鼻,视线在饭桌上扫了一圈。

今日除了周府主君,也就是周青远的父亲周安正之外,其他主子都在。

除去墨锦溪这个继室之外,周青远还有三房姨娘,三位姨娘除了不能生育的芳姨娘,都各育有一个女儿。

墨锦溪回想上辈子与这些人相处的种种细节,视线从桌上这些人脸上掠过。

上辈子芳姨娘与秦姨娘斗了数年,但凡见面都免不了面红耳赤,其中独月姨娘性情冷清,不爱与人亲近,她所出的女儿周芝芝性格懦弱,和月姨娘一样都是透明人。

“我不要吃这个!”

饭桌对面,周梦欣推开身侧之人递来的果子,坐在她旁边的少女和她差不多年纪,比她小一岁,名为周晓月,是秦姨娘的女儿。

这厮平日里惯会拍周梦欣的马屁,和她姨娘一样,对墨锦溪这个主母都敢给脸色。

不过秦姨娘本是尹天瑶身边的婢女,正是仗着这一点,很不把墨锦溪放在眼里,墨锦溪从前为博贤名,只能忍气吞声。

坐在齐夫人身边的,是周府二房嫡孙,周耀柏。

也是齐夫人的心头肉,府上的大少爷。

周耀柏看着很是乖巧,今年不过7岁,已经识得不少字,按照上辈子的发展来看,他会在13岁那年便考上秀才,比他爹周青远有过之而无不及,青出于蓝胜于蓝。

但这孩子表面看着乖巧,实则心机深沉,看着不显不露,对她很是恭敬,实际上心里非常讨厌她。

上辈子她死时被挖去心头肉便是为了给他做药引,但墨锦溪知道,他根本没病,不过是找结果要她在临死前吃苦。

因为他知道了亲生母亲尹天瑶假死在外的消息,并且将这一切的过错都推到了自己的头上,认为都是她的错,才害的他亲生母亲要在外面当八年的外室。

回想上辈子种种细节的功夫,墨锦溪碗里的粥见了底。

她还在病中,眼下没功夫也不想和这些人周旋,起身对齐夫人俯身一礼:“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齐夫人从不把这个儿媳放在眼里,想也没想就摆手让她下去。

墨锦溪对她的敷衍根本不在乎,连下人奉上的茶都没饮就走了。

直到人出了厅,饭桌上的人才察觉不对。

“夫人……今儿是怎么了?”秦姨娘放下夹菜的筷子不解道。

往日里墨锦溪无论生病还是如何,对丈夫与婆母的贴心恭敬都不减分毫,可谓风雨无阻。

今儿从进厅堂开始,就只管独自用饭,吃完就走,实在反常。

“夫人脸色看起来不好,想是病得难受。”芳姨娘说着,亲手奉了茶给周青远。

秦姨娘不快她是青楼出身,又处处占着老爷,不屑地哼了声:“不过是一场小病,能怎么难受?怕不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想引起爷的注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