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冯天麟萧景第25章

据县志记载,七星山苗民部落,也就是县志所说的“东黄寨”,是自隋末时从荆湖南路迁至七星山的。最初只有四五户人家,后来慢慢繁衍壮大。

苗民少时,东黄寨与山下百姓相安无事,等苗民多起来后,便常常因为用柴问题,与山下百姓发生争执。

原来七星山的阳面,在苗民迁入之前,一直是当地百姓砍柴之地,而自苗民住到山上之后,人数渐增,砍柴渐多,导致山下百姓经常没柴可砍。而七星山的阴面,本来太阳就照晒不到,加上那一带还偏偏多溪,多潭,多雾障,湿气大盛,成了毒蛇毒虫出没之地,虽然有柴,但没人去砍。

这样一来,山上山下,苗汉之间,就为了半山之柴而不断争斗,直到宋徽宗政和二年三月,终于爆发了两个族群之间的混战。起因tຊ是山下一小孩,上山砍柴时滑倒受伤,下山后怕父母骂他马虎,便撒谎说是被山上苗民所打伤。他这无心一说,却不意激发了山下百姓积压已久的戾气,于是山下的百姓以锄头,柴刀为武器,向山上猛攻,苗民由于人少,渐次不敌,便弃寨奔入七星山中。

寨老则带着少数亲信,逃入厉鬼洞,汉民一路追踪,誓要活捉寨老,于是几个不怕死的便持刀闯入洞内。

到了山洞的中段,视线越发暗淡,只觉得阴风阵阵,如妇人哀号一般,不断涌入耳朵中来,加上两边洞壁,造型诡异的雕像如鬼魅一般,张牙舞爪,伸舌瞪眼,令汉民们不觉胆寒,正要离开之际,却见从山洞深处一片昏暗之中,一高大威猛的无头鬼,手持血红利斧朝他们杀来,吓得众人心胆俱裂,落荒而逃,逃得急的,到了洞口还刹不住脚,便直接跌落到悬崖下去了。

不过当时厉鬼洞的恶名还没有传开,百姓中还是有胆大的,不服的,尤其是家中死了人的,凭着一腔愤怒,又召集人马,往洞里闯,一是仍想捉住东黄寨的寨老,为死者报仇,二是总觉得从洞中跑出来的人夸大其词了,非亲眼见识过无头鬼的存在,他们似乎无法信服。

于是这十来个没进过洞,而胆子又大的壮年,便举刀往洞深处挺进——女人哭泣般的风声,两边怪异的神像,都没吓退他们,直到朦朦胧胧之中,眼前突现一尊极其高大的无头男尸,这些人才个个惊叫出声,有点想退的意思了。

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壮年,人又多,还有刀,徘徊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往前冲,等到快要接近无头男尸时,那男尸高举的斧子突然往下劈来,吓得人群一阵惊呼,正在欲退不退之际,只见男尸身后,一下子游出几十条蝮蛇来,猛地向人群发动了攻击,这下子可把这群壮年人彻底吓坏了,一个个跑得比第一次进洞的人还要快,等到出了洞口,没走几步,好几个已经毒发身死了,看症状显然是被蝮蛇咬死的。

没死的六七个人,只好忍着恐惧,将尸体抬下山去了,一到山下,那几个人便开始上吐下泻起来,接着,便开始肚子发胀,越鼓越大,到晚上已如孕妇一般。

也就从当天开始,这几个人,个个开始发烧,个个开始胡言乱语,那鼓起的肚子中,开始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如蛇类爬行一般的声音,闻之使人毛骨悚然。

而更恐怖的景象还在后头。那是第三天了,十里八乡有名的郎中已经请来,郎中认为这些人之所以上吐下泻,浑身发热,胡言乱语,是由于进了肮脏污秽,充满毒气秽气的山洞所至,但就是解释不清楚肚子何以胀大,又何以发出蛇类游行一般的声音。

于是,郎中便将病人的衣服捋起,耳朵贴在病人的肚皮上,仔细倾听肚子里的声音,边听边用手掌拍着,围观的亲友则个个紧皱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突然地,随着病人一声惨叫,竟从病人的嘴巴里吐出一条条小蛇来,吓得郎中拎起药箱就跑,围观的亲友也立时作鸟兽散,逃得无影无踪。那几个病人自然也很快就死了。

死者的家属向衙门喊冤,衙门推脱不过,只好派了四个衙役前去洞中察看,衙役们一开始是死活不去的,据说是死者家属另外出钱,才肯进洞的,而这四个衙役就更奇了,从洞里一出来就已经疯了。

据洞外接应之人所讲,这四个人一出来,有笑的,有哭的,有骂骂咧咧的,有见人就打的,当时就已经不正常了,抬到山下,口中发出蛤蟆叫声,耳中游出蜈蚣而死……

自此之后,七星山这个悬崖边上的惊险山洞,便被人叫成了厉鬼洞,山下百姓们,开始代代相传着洞中有无头鬼手持利斧吓人,砍人,或驱使毒邪之物害人的说法,从此谁都不敢再踏进洞中一步。

最后,县志的编纂者,还解释了无头鬼的来历,认为苗民本来就有“伏鬼之术”,那厉鬼洞中的无头鬼,就是被东黄寨的寨老所降伏的山鬼……

宋慈看到这儿不禁摇头苦笑,道:“民间谣言横飞,还情有可原,作为官府中人,不但不调查研究,挖掘真相,去破解谜团,还试图将荒诞不经的传言,配上证据与解释,真是可笑。他但凡能亲身进洞,好好调查一番,便可知这无头鬼,不过是洞中的刑天蜡像而已。此洞定是东黄寨的苗民所建,用来祭祀刑天的,因此他们才能在危难之际,轻车熟路地逃进洞中去避难。”

曹主簿道:“一定是当时逃入洞中的苗民,走投无路,便将刑天蜡像从洞底推了出来,造成无头鬼手持利斧砍人的假象。但县志中记载,那刑天像好像真能挥臂砍人,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宋慈道:“很简单。东黄寨的寨老和他的亲信逃进了厉鬼洞,他们一定改造了刑天像,操控了蜡像的手臂而已。”

曹主簿道:“宋大人言之有理,不过闯入洞中的百姓以及那几个衙役,死状都十分凄惨诡异,极像鬼神作祟,这中间可有什么道理可讲吗?”

宋慈道:“依宋某之见,这些人无不死于蛊毒,而并非是什么鬼神作祟。蛊毒中人,症状本就千奇百怪,耸人听闻,而苗民又历来擅长养蛊,造蛊,用蛊,东黄寨的寨老及其亲信,想来也是精于此道。当然,七星山的阴面毒蛇毒虫横行,也正好为他们养蛊造蛊提供了条件。那些个壮年,从症状来看,应该是中了蛇蛊,而那四个衙役,从症状看,应该是中了‘杂蛊’。”

“何谓杂蛊?”曹主簿问。

宋慈道:“一种蛊里面夹杂着其他种类的蛊,便是‘杂蛊’,凡中杂蛊者,其症状表现更加复杂,那四个衙役,据其症状,便是同时中了‘癫蛊’,‘蛤蟆蛊’与‘虫蛊’。因此一开始喜怒笑骂无常,如疯癫一般,最后口中发出蛤蟆叫声,耳中游出蜈蚣而死。”

曹主簿道:“大人一席话,真使下官茅塞顿开啊。”

宋慈道:“曹大人不妨再想,后来进入厉鬼洞的人,比如那个外地女人,比如许伯渔,比如宋某和提刑司的人,出洞之后,怎么个个没有了这些稀奇古怪的症状了呢?就是因为厉鬼洞中,早已没有东黄寨的寨老和他的亲信在里面了,没有这些人放蛊,进洞的人也就安然无恙了。”

曹主簿道:“但当时那四个衙役进洞时,已经是事发后第三天了,难道过了两三天,寨老还躲藏在厉鬼洞中没走?”

宋慈道:“显然是这样的。因为原来的东黄寨已被摧毁,大量寨民逃入七星山中,不知所踪,作为寨老,自然不能撇下寨民一走了之,他必须要重新召集寨民,商量,部署下一步的行动。也就是说,寨老一时之间,还不能离开七星山,而原先的寨子又回不去,可想而知,他还不如继续留在厉鬼洞中,等到打散的人马都归来了,西迁去广南西路的意愿统一了,才带领寨民,彻底离开七星山,这样才对。”

曹主簿道:“下官完全明白了。厉鬼洞中所谓有无头鬼吓人,砍人,害人的说法,果然只是一桩谣传啊。”

宋慈道:“当然是谣传。苗汉之间,言语不通,风俗各异,又缺少交流,才造成了这些隔膜,加上民间鬼神之说本就兴盛,自然越传越邪性,越传越可怕,而最终变成一种约定俗成的禁忌,牢不可破了。”

曹主簿道:“是这样的大人,本来谣传就够唬人的了,而厉鬼洞又建在七星山阴面,虫蛇横行,当地百姓除了采药夫,少有人去,以至于厉鬼洞的真相,数百年来无人得知了。”

宋慈道:“你说得不错。不过这个编纂县志的还是有责任。他的这番评语还不如不作,‘子不语怪力乱神’,他难道不知道吗?儒学‘格物致知’的精神,他又学到哪里去了?”

曹主簿道:“大人说的是,其实不止是他,在下也常受鬼神之说的影响。”

宋慈道:“所以才要保护好心中的浩然之气啊,不要让它受到损伤,而心志也要如镜子般,常常拂拭涵养,让它总是清清明明的,如此,方可少受妖言邪说的蛊惑。”

曹主簿道:“多谢大人赐教,下官记下了。”

宋慈道:“把县志收起来吧,虽说编纂者所下的结语,宋某十分不满,但记事水平尚可,把东黄寨西迁的历史,与厉鬼洞的来历,以及百姓为何如此惧怕此洞的缘由,都说得很清楚了。想想徽宗政和年间至今,也不过区区一百多年,当年的惨状犹可谓历历在目,也难怪当地百姓至今仍然‘谈洞色变’,不敢靠近了。tຊ”

“大人所言甚是。”

“好了,时候不早了,宋某这就回去歇息了。”

说罢,宋慈便别过曹主簿,出了三堂,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还是不睡,他将白衣男尸袖中找到的,那一小块扇形剥落状青釉冰裂纹陶瓷碎片,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一会儿,他转头对王勇道:“王勇,你去一趟隔壁,把萧景,周辕叫到这儿来。”

王勇答了声“是”,便出门来到隔壁,将萧景,周辕叫了过来。

“大人,这么晚了,叫我们俩过来有什么事吗?”萧景问。

宋慈道:“今日上七星山以前,我们路过七星庄,并在庄前停留,我还来到门前,探头进去,看了里面的花草,房子。尤其是院子中的菊花,少说也有百来盆吧,真是好看啊,你们俩都看见了吗?”

萧景道:“我跟周辕当时就在大人身后,都看见了。”

宋慈道:“注意到菊花的花盆没有?”

萧景道:“注意到了,好多都是青釉花盆。就跟您手中拿着的这块陶醉碎片一样。”

宋慈道:“对,宋某此刻拿着的,正是那具白衣无头男尸袖中找到的,扇形剥落状青釉冰裂纹陶瓷碎片。七星庄的花盆很多都是青釉的,几只稍近的,看去也很像是冰裂纹的,品相如此接近,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萧景道:“七星山厉鬼洞中的那两具无头尸,现在看来是凶手将迷晕后的死者,绑到洞中,然后挥刀割去首级所致。既然山上发生了如此大案,山下之人便很难逃脱嫌隙。”

宋慈道:“你说得对,山上发生如此大案,山下的‘卧霞庄’,‘水云居’,‘七星庄’,都是难逃嫌隙的。要是碰到那些心急鲁莽的官员,恐怕早就进去调查了。但宋某的作派你们也是知道的,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都是按兵不动的。”

萧景道:“我们知道的大人,您一直强调调查要沉得住气,不要打草惊蛇,以免嫌疑人畏罪潜逃,那就如大海捞针,再难寻找了。”

宋慈道:“是这么个道理。所以宋某今天就忍住了想进那三个庄园调查的冲动,就因宋某以为,仅仅只是怀疑的时候,还不是出击的时候。然而‘七星庄’前短短的一瞥,还是令人浮想联翩啊。”

萧景道:“还记得曹主簿跟大人说过七星庄主人之事,七星庄的主人,也就是安远镖局的总镖头姚安远,这是一个失意落魄之人,镖局生意在同行的挤压下一落千丈,搬到邻县后也没多少起色。这样一个人,会不会做出杀人劫财的事情来呢?我想是有动机,有可能的。”

宋慈道:“对,动机是有的,可能也是有的。姚安远本身就是安远镖局的总镖头,武功过人,加上他还有两个兄弟助阵,也就是镖局的镖师姚安世,姚安国。这样,他们就能组成一个三人作案团伙。而三个武功高强的人,制服一个富家公子以及他的一个保镖,可行性上也是没问题的。而在正式将两人劫持到厉鬼洞之前,又很有可能在七星庄停留过,停留期间,那白衣富家公子偷偷从一只青釉瓷盆上,抠下一小块扇形的陶瓷片,放到了袖中,作为凶手的一个标记,留在了自己身上。以备日后有一天,官府调查起来,有线索可寻,有证据可依。如此推断,你们俩意下如何?”

萧景与周辕彼此对视了一眼,一起点点头。萧景道:“从目前所掌握的证据,材料来看,如此推断,合情合理。”

宋慈道:“当然,这也只是暂时的一种推测,目前一切还不明朗,还是多多搜集线索,开拓思路为宜,明日要去造访剩下的几家富户,你们早点歇息。”

“是,大人。”萧景,周辕一同答道。

宋慈道:“好了,你们回去睡吧,多留一个心眼。在接近真相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萧、周二人又答应一声,便一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