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识的身子一抖,不知道陆时青怎会出现在这儿?
倒是小和尚“阿弥陀佛”一声,善意道:“这位施主执念太深,伤人伤己。”
陆时青不语。
小和尚又问:“施主抄经还是上香祈愿?”
他惜字如金开口,“抄经。”
“施主随我来。”
他径直越过我,油纸伞边缘的雨珠砸落在我手背上。
抄经的房间有很多,我特地在房间里的软垫上多跪了一会儿。
怕一出门便迎面撞上陆时青,也怕他冷冷的诘责我,“虚情假意。”
可惜,天不遂人愿。
我一出来,便看到的了菩提树下的身影。
菩提树繁茂,他站在树下,单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正温柔的擦拭伏在他肩头的女子流下的眼泪。
隔着有些远,我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却也觉得雨幕中这样相互依偎的两道身影,极为般配。
遥遥望着,都能感受到陆时青冷峻刚毅身形下的彻骨柔情。
只是再不予我。
我默默的转过身,择了另外一条路。
雨好大,我脸上也湿漉漉的。
无端想起起幼时被我娘打,我哭的梨花带雨,他坐在我身旁温柔笑着的模样。
我以为他也来嘲笑我,举着拳头无任何杀伤力的落在他身上。
可他却突然自坐着的台阶上面朝大地的倒下。
我慌了,哭的更大声,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我没用力啊,你别吓我。”
我蹲下身子想扶他起来,他却倏地自怀里掏出热乎的海棠糕,细致的擦拭我脸上的每一滴泪。
“别哭了,这是你爱吃的。”
以至于后来每每委屈的时候,我总要一盘海棠糕。
鸡鸣寺名声在外,下雨也不乏到访此处的香火客。
即将出寺庙大门时,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却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和蔼的面容倏然冷下来,她瞳孔猛收,认出了我,“你就是叛将之女沈岁禾吧?!”
这尖锐的一声吼,引来了四方行人的注意。
他们仇恨蔑视的目光就像一把把刀子,凌迟着我。
耳边响起他们的怒骂。
“你个罪大恶极之人,玷污了这方圣地!”
“你爹那样投敌的恶徒,能教养出怎样的好女儿?罪臣之女应当下地狱!”
“那些忠良都已命丧黄泉,你倒是虚情假意的上起了香,真心悔过是假,怕恶疾缠身寻求一夜好梦才是真的吧?”
“你怎么有脸活在这世间,有脸做将军夫人的?”
不知谁起了头,那些本该祭给佛像前的水果,扑簌簌的落在了我身上。
我被她们推搡,谩骂,摔倒在地。
挣扎起身之时,却再度看到了陆时青的身影。
他强势揽着哭的眼底翻红的素色罗裙女子,仿佛怕这边的躁动会伤到那人,而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我挣扎的跑了出去。
小和尚给我的伞被扯坏了。
发髻乱了,衣裳也又脏又湿,擦破皮的伤口处处渗着血。
但陆时青不会再给我买海棠糕了。
我本想抄完经,去看岁语的。
我不敢把她带在身边,只好拿出身上所有的钱给了那老仆,何婶。
她还那样小,人事不经,是可以拥有她崭新的人生的。
我要她无忧无虑的长大,彻底逃脱这张罪网。
父辈的罪孽,我一人背负着便好,身陷囹圄的人,仅我一个就够了。
可我现在太狼狈了,我不敢见她。
我怕她用童稚的声音问我,“长姐,你怎么受伤了?又为什么哭了?”
看了一整夜的月亮,又淋了一遭霖霖春雨,我病倒了。
昏昏沉沉中我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在京都的时候。
我与隔壁世家小姐打架,我被她推入湖里,是陆时青纵身一跃捞我上来的。
我爹气的拔剑出鞘,“岁禾是我的女儿,受不得任何人给她一点委屈。我今日非要去给我女儿讨个说法。”
我娘急得抱住我爹的腰,“算了算了,岁禾从湖里出来的第一刻,便把人家女儿绑在了树上,吊着。若真要谈论起了是非,我们也落不得上风。”
“她才不受委屈呢。”
是啊。
我是那样受不得委屈之人。
陆时青纵马在繁华坊市,给我买了第一锅热气腾腾的海棠糕。
我却气鼓鼓的将它们扬在了地上,蛮横不讲理道:
“陆时青,你不许给别人擦眼泪。”
说着说着,我自己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会吃醋。”
可是他神色突然好冷,黑色的靴子碾踩过地上的糕点,居高临下的盘问我,“你吃什么醋?”
好凶。
我睁开了眼。
竟真的看到了陆时青。
“沈岁禾,以后少出门招摇过市。”
“你以为你烧个香祈个愿,就是赎罪了?”
他恨我,自然也不愿世人常常提起我是他妻子。
我现在有些怕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未等开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边哭边扑了过来。
春之梨花带雨的揽住我脖子,“小姐……我的小姐,你受苦了。”
我还没死呢,她哭的这么伤心。
但她抱的我太紧了,我快被她勒死了。
我娘素来厚待下人。
当初举家搬迁,我娘便遣散了籍贯在此处的仆人,并给了她们一大笔钱,还了她们自由身。
春之是何婶的孙女,也是自小陪在我身边同我长大的丫鬟,我俩情同姐妹。
我没想到,她明知道在我身边早已没了任何前途,却还要主动纵身往这狼虎窝跃。
陆时青才不愿看我们姐妹重逢的戏码,他转身走了出去。
木门合上。
我听到门外女子委屈又生气的哭诉:“将军,你为什么要进去看她!她不配!”
陆时青耐心哄着她,“我就去看看她没死成。”
那女子忽地声音冷冽下来,像是故意要我听到似的扬高了声调:“祸害遗千年。”
春之不忍听,明眼人都能看出我的境遇。
她捂住了我的耳朵,眼泪扑簌簌地,“小姐,我祖母照顾二小姐,我来照顾你。”
“小姐永远是春之最在意的人。”
可我哭不出,我眼泪好像早就流干了。
我将脸虚弱的贴在她手心,“春之,我好想死,可我娘叫我好好活着。”
我还要看着岁语长大。
她安慰我,“我的小姐是无辜的,小姐为何要背负这些?小姐,错不在你。”
我凄然一笑,“我身上流着罪人的血,我也是罪人。”
何况,我真的有罪。
谋反战争甫一拉响,便人心惶惶,就连岑州百姓也不例外。
那段时间,府里突然多了好多我不认得的武将面孔,他们各个神情严肃,仿佛来找我爹谈论着什么大事。
而我一向和睦的爹娘也总是吵架。
岑州四季不明,没有个冬天的样子。
若是在京都,此时早就寒风凛冽,大地凌霜了。
我睡不着跑到院子里看月亮,我爹娘的屋子里突然传出细碎的吵闹声。他们已经极力压制声音了,耐不住我好奇,将耳朵贴在了门框前。
我听到我爹严肃的声音反驳我娘,“哪有什么正途不正途?”
“鹿死谁手,谁走的便是正途。”
我娘突然哭的好大声。
我爹烦闷,起身穿衣,出门便看到了站在院里的我。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问我,“岁禾相不相信爹爹?”
而后他又喃喃自语,“我走的就是正途。”
可是平定战乱跟正途有什么关系?
我的阿青也会在这个深夜烦忧这样的问题吗?
我突然想到陆时青先前对我说的话:“我坚定自己选择的路,以身报国,守护山河,马革裹尸我都无怨无悔。”
他真是个胸怀大略的将士。
我爹也是,我爹爹那样厉害。
如是想着,我拽着我爹的胳膊晃啊晃,“阿爹选的路就是正途,阿爹做什么我都支持。”
我爹看着我,慈爱的笑了。
我娘却总是哭。
无数个夜夜难眠中,我也后知后觉的明白——
这世上没有哪句话是说出来不必负责的。
我不是杀死他们的最终凶手,可那数千个枉死的将士,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我的愚昧无知,我的盲目鼓励与信任,我自以为安逸的生活。
是他们用血肉之身在承受。
别说陆时青恨我,我自己都要恨死自己了。
我怎么不算罪人?
我住在主院里,除了去寺庙,去看岁语,几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不愿在偌大的将军府闲逛。
我不敢迎上那些仆人异样的眼光。
可春之来了,她不肯我将自己困在这四方之地,觉得我死气沉沉。
她拉我在院子里踢毽子,拉着我赏府宅里盛开的春花儿,还带我到小湖边喂鱼。
四月后,天倏忽就变暖了。
身后一片绿意之下,传来了小丫鬟们的细语声。
“偏院一收拾出来,比主院更要干净正派,那住在偏院的女主人也大方,给了仆人好多赏银。”
“将军宠她,日日都要去她房里哄她。”
“真羡慕在偏院里伺候的人,不像我们,整日守着将军恨之入骨的罪臣之女,晦气死了。”
我安静听着,不想理会。
倒是春之受不了,将鱼食气鼓鼓的一洒而下,起身就要找她们说个明白。
我正要拉住她,身后却传来了丫鬟们齐齐的请安声:“姑娘安好。”
那人话语笑盈盈的,“我来拜见一下你们夫人。”
说着,青色罗裙女子自不远处走来。
透过身形和声音,我一眼便认出这就是那日寺庙里陆时青耐心哄着的人,也是房门外责怪陆时青来看我的姑娘。
她是……
陆时青的心上人。
我皱眉,总觉得她好生眼熟,记忆里我们却不曾见过。
可她显然认得我,丫鬟们退下,湖边只剩了我与春之还有她。
女人一敛笑意,上前一步攥住了我的衣领,“沈岁禾,你活得这样好,简直是对那些将士和陆家忠烈最大的讽刺!”
“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怎么有脸嫁给他?”
“是他不肯休我。”
他要我在他眼前赎罪。
我目光寂寂,对于她的质问照单全收。
女人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留在他身边?你还觉得他日日梦魇,囿于仇海中还不够吗?你不想死,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春之一惊,蓄满了力推开了她的身子,将我护在身后。
“大胆!不许对我们夫人不敬!”
“你算什么东西?你才大胆!”
女人抬脚踹在了春之胸口处,春之倒地,那只手被女人狠狠踩在脚底之下。
她是陆时青喜欢的人,我的存在棒打了鸳鸯,她可以言语重伤我,却不能这样对我的春之。
我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声音脆响,她脸都侧了过去,半张脸很快浮上巴掌印。
女人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你打我?”
我平静的看着她,“你伤害了我的春之,我便不能忍气吞声。”
她不甘心的冲了过来,推搡间,女人脚下一软,竟仰身跌入湖中。
我还没从“我推没推她”之中反应过来,一道挺阔的身影焦急掠过我,纵身跳入湖中。
陆时青抱着浑身湿漉漉的女人,担忧之情自眼底波动,“秦意婉,秦意婉,你醒醒。”
秦意婉终于悠悠睁开眼,戚戚然的抱住了陆时青的腰。
她语调没有了对我时的嚣张,“将军,你骂我吧,我日日梦魇,就是看不得仇人之女过得好,可我偏偏这样无能为力。”
我们也有仇吗?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想。
陆时青却已经扶着她起身,居高临下的质问我:“沈岁禾,你自己也险些死在湖中,你难道不知道后果吗?”
我也终于回想过来,坦然对上陆时青幽深的目光,“我没推她。”
话音刚落,秦意婉突然虚弱的站不住,撑着陆时青的胳膊咳水。
“夫人不会推我,是我自寻死路。”
春之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奴婢作证,我家小姐真的没有推她,奴婢就在跟前看得清清楚楚,将军不要冤枉小姐。”
陆时青面若寒冰,“主子说话,还有你插嘴的份了?”
我从他的态度里突然就明白了。
他是不会信我了。
或者,他根本不在意我的解释。
他在意的是他喜欢的女子,落水了。
陆时青一向是个对喜欢之人格外偏爱之人。
当年我绑了将我推入湖中的世家小姐,他便负手站在一旁,一脸宠溺的夸我:“岁禾的手法当真好,捆的这样细致。”
我不担心陆时青怪罪我,我有免死金牌傍身,他不会这样杀了我。
可我的春之不能因我受委屈。
我认认真真看着他,“将军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