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猛然坐起身子,这才嗅到他身上萦绕着的酒气。

他冷冷勾唇,稍一用力便将我扯至身前。

醉了酒的缘故,陆时青嗓音喑哑,却不失冷冽。

“沈岁禾,你想跟我耍什么把戏?少用这幅我见犹怜的模样看我。”

“你们沈家人,惯会骗人。”

他将我推倒在床上,欺身压了下来,粗鲁的扳着我的肩膀。

我看着他冷峻狠戾的面容,怎么都跟昔日在京都繁华大道上纵马奔驰的少年联系不起来。

可他变成这样,我也是罪因之一。

他诘问审判的话语宛若利刃字字句句刺在我胸口。

“沈岁禾,你会做噩梦吗?”

“你罪孽深重的将军父亲,会来噩梦里找你吗?”

“那些曾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他们冲锋陷阵战场上九死一生,却因不肯叛国,死在了你父亲的刀剑下。”

“还有我父亲,一生之中唯一的败绩,是因为你们沈家的背叛!”

靠床的窗未关紧,春寒料峭,风带着凉意吹了进来。

被陆时青攥在掌心之下的胳膊好疼,心脏也疼。

我望着随风吹动的珠帘,艰难开口道:“陆时青,你休了我吧,我不配在你身边。”

没有什么比娶了仇人之女在身边更为讽刺的了。

他却猛然掐住我的脖子,“你以为离开我远走高飞就可以重新开始你的生活了吗?”

“我要你一辈子在我面前为你背信弃义的父亲忏悔,为我父兄,和那些枉死的将士赔罪!”

他说的话那样狠戾,落在我脖颈处的力道却越来越松。

大概是酒劲上头,他有些意识不清了,说到最后,竟将脸埋在了我肩颈处。

口齿含糊不清的,“我真的恨……”

我惊魂未定的大口喘着气,却蓦地僵住了身子。

指尖颤抖地摸上锁骨,一指湿润。

他哭了。

感受到陆时青的呼吸渐渐平稳,我终于将人推开。

春日夜间的温度那样低,夜风那样凉。

我睡不着,更不敢跟他同床共枕。

将被子盖在陆时青身上后,我推门而出,干脆爬上了高高的墙头。

京都城林立的佛塔,是这座繁华城市最显眼的地标。

我仰头看看高悬的月亮,又看看耸立的高塔。

思绪逐渐被拉远。

我爹和陆时青的爹爹都是为新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臣。

圣上赐宅邸、黄金,我们住在京都最为繁华坊区,两家相邻不过几十米。

后来我爹调任新职,我们举家搬迁至一个名为岑州偏远之地。

那里治安混乱,民智未开,何等落后。

当初我娘还哭着小声抱怨了一句,“这哪是调职,这分明是流放!”

搬离京都前,我坐上马车时哭成了泪人,不停的撩起帘子观望陆时青伫立在空荡荡府门前的身影。

“陆时青,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你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他也眼眶通红,手里紧紧攥着我最后送给他的海棠糕,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永远作数的。”

但事实上这场我以为山高水长我哭的难舍难分的分别,不出半年我们便重逢了。

陆将军亦然举家搬离京都,迁任骏城参将,就在我们比邻之城。

后来我才明白,我娘说的对。

这分明就是流放。

坐在高处不胜寒的位子上,君王怎会不忌惮手握兵权功高盖主的臣子呢?

再加上朝廷颁发的新律,处处实行着重文轻武,以文治国的方针。

所以我爹和陆伯父,都被明里暗里的剥了大部分军权,贬职了。

也正因如此,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所以他先一步起兵谋反了。

声势浩荡,不过几天便接连攻下三座城池。

下一座,便是岑州。

他不能做光头皇帝,所以他以一城百姓的性命作为要挟。

而我爹亦有他的怨念和狼子野心。

所以二人顺水推舟的达成合作,我爹就这样当了叛贼。

而他投敌的第一步,便是将利刃刺向了昔日好友。

陆家带兵支援,深入岑州后才发现,这是一场四面楚歌有去无回的陷阱。

他们负隅顽抗,穷途末路之时只有陆时青杀出了一条血路。

滔天的仇恨撑起了少年的脊骨。

而那时,我还困在庭院里,不问世事,整日疑惑我娘最近怎么不开心,总是掉眼泪。

是担心我爹与贼人殊死搏斗,生命堪忧吗?

我爹爹那样厉害。

后来陆时青接任兵权,带兵镇压,以神挡杀神之势火速收复失城。

而我爹带着叛军在逃亡的路上被就地俘杀。

再后来,岑州的将军府变化为枯骨堆了。

谋反刚平,皇帝需要安抚民心也需要重振帝威。

那些陷敌的官员被处置,而曾经的官眷也因此获罪。

从岑州到京都,我与其他被羁押的女眷或徒步或锁于大大的牢笼之中,厚重的铁链在脚下发出沉重的声响。

日头好毒。

我唇角干裂,迷迷蒙蒙的在想,幸好我娘当初冒着风险,早早的把稚妹送回了京都,寄养在了曾经老仆的家中。

否则这样的回京路,我自身难保,又怎么能护得住岁语。

后来中途休顿,与我同住一个草屋的姐妹哭着同我讲——

“我们这些人啊,再也没有以后了。”

“或卖去青楼,或沦为军妓官妓,要一辈子被所谓的贱籍罪籍困住,就连为奴为婢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夜黑风高的夜晚,她趁着官兵睡着之际,逃跑了。

但她没能逃出这座牢笼,被当场诛杀,一箭穿心。

官兵以此为例杀鸡儆猴,吓得所有人连哽咽都不敢出声。

我坐在空荡荡的茅草屋里,月光惨淡,我不敢睡。

我蜷缩在床沿处,忽地木门被推开。

夜黑风高,那人也隐匿在月色之中,叫我看不清脸。

联想到她们说的沦为军妓官妓,我开始害怕了。

恐慌感和欺辱感卷席着我,哪怕我知道我这一生可能也只配做过街老鼠颠沛流离,卑微到尘埃里了,可真正面临时,我浑身都开始颤抖。

可我还有年幼的妹妹岁语等着我,她那样小,我是她最后的亲人。

我连宁死不屈都做不到。

抱着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我攥紧了身上的衣裳开口,“官爷,奴丑陋粗鄙,带罪之身,万万不敢沾染您分毫。”

而后咬紧牙关,不敢叫哽咽之声在黑暗中拨动他的神经。

来人阔步上前,熟悉的身形和味道让我本能的仰起了头,月光照出他冷冽深隽的脸。

陆时青冷笑一声,“你对自己的认知倒是极为清晰。”

我伏跪在地上,鼻尖紧紧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我们之间的身份早已泾渭分明,差之千里。

当初可以肆无忌惮的一跃跳在他身上,终究也走到了连话语都要字字斟酌恭敬的地步。

“将军深夜前来,是要我做你身边以色侍人的奴婢吗?”

挣扎良久,“***”二字终究难以出口。

我可笑的维系着自己早已岌岌可危的甚至不复存在的尊严。

他却毫不留情的扯开我最后一块遮羞布。

“沈岁禾,你也配?”

我不配做他身边的奴隶。

最终却可笑的成为他的妻子。

回京当日,年老的太监手持圣旨立于将军府门前,扯高了尖锐的嗓音读着上面的内容。

我麻木的听着。

哦,我被许配给陆时青了。

帝王权术,哪怕我已身若浮萍,却还是沦为翻覆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他要给那些无奈虚与委蛇的官员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激励他们将功抵过。

要抓住战功赫赫、万民歌颂的陆时青的尾巴。

还要笼络民心。

我就成了最好的棋子。

我爹是叛贼,但他做过好人。

岑州那样落后,却在他与当地官员的治理下,治安清明,经济农业发展,所以全天下的人恨他,岑州人民却不恨他。

帝王要笼络沦陷之城的民心。

陆时青那样恨我,他不会娶我,他当然有抗旨的权力,不过这次抗旨便给了君王此后为垄权打压他的借口。

老太监作为皇上的心腹,笑里藏刀的看陆时青骑虎难下。

他要的就是陆时青抗旨。

但出乎意料的,陆时青跪在台沿下,平静的接过圣旨。

“臣,谢主隆恩。”

老太监一愣,端着官腔说起了场面话,“将军与将军夫人少年情谊,不离不弃,当真叫人羡慕。”

这话落在我耳朵里,怎么听怎么讽刺。

我们之间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哪还有半分情谊可言。

于是坊间起了我的流言蜚语。

他们说我肮脏、斥我苟活。

说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贱婢。

他们说我是陆时青磊落一生中,唯一的污点。

我知道我是他如鲠在喉的一根刺,拔不掉却也吞不下。

……

天亮了。

今日是十五。

鸡鸣寺又可以去烧香祈愿,到殿抄写***了。

春雷乍起,细雨淅沥。

我越过长长的青石板街,年轻的和尚推开寺门。

回到京都后,我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会过来,他早已认得我了。

“春雨寒凉,女施主今日怎得不撑伞?”

山高巍峨、林木葱郁,雨丝密密麻麻笼罩下来。

我仰头看着,诚恳道:“我罪孽深重。”

我娘说过,雨水能冲刷这世间一切的罪恶。

小和尚将一把素净的纸伞交予我。

而后认认真真的打量着我眉眼,倏然一笑,“女施主勿要妄自菲薄,您是心债太重。”

我攥紧伞炳。

身后有人踩过石板台阶上顺淌的雨水发出“咯吱”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回头,落入了陆时青晦暗不明的双眸。

雨幕之下,衬得他越发寂寥。

他总是沉着脸,我都快忘记他笑起来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