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程亮戴一副黑框眼镜,平时爱穿唐装,他07年的照片还好,如今脸已经肿起来,油光可鉴了。他的照片大剌剌摆在电脑屏幕上,孙见智低着头,一行行翻看她师父老扎的手写笔记。
李禾问:“看出什么不一样了吗?”
孙见智:“二单元一共七层楼,13户,当年凶案发生后,十户人都在一年内搬家了,只有他和一对顶楼的老夫妇留下来。可他就住在302,竟然一直待到2011年才搬走。首先,他经济还算宽裕,应该不是钱的问题;其次,当时他的小孩三岁,就算为孩子考虑,也不应该继续住吧。”
李禾:“有的人就不信这个邪。”
孙见智把颀长的食指按在屏幕上,指着他胸口刻有“丙火”字样的平安符:“这种平安福要算过八字喜忌再去道士那里买,这人大概率是迷信的。别人不搬没什么,他住对门,不搬就说不过去了。”
李禾:“这你也懂?”
“得去找他一趟。”孙见智抓过笔改日程,一边问,“江风夷的资料你找到了吗?”
李禾挠挠头:“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我找不到她的资料。”
孙见智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李禾继续道:“她应该是用了假名字,等我有空了去医院问问。”
孙见智目光里的疑惑变成了批判,她不知道李禾这种废物是怎么当上警察的。李禾被她看得有些尴尬,双臂不自觉收拢起来:“怎么了嘛?”
孙见智:“你不是认识房东吗?她租房子不交身份证?”
“对噢。”李禾坐回去,“你看你这几天带着我东奔西跑,累得我脑子不清楚了。”
孙见智瞪他一眼,继续翻资料。
301窗帘捂得严严实实,江风夷布局的监控中一片昏暗,铺满噪点,章程亮老鼠似的摸进画面中来。
白天江风夷都在医院,他观察过她的作息,放心地打开灯。
这房子和十年前并没有太多分别,他抚摸着那面令人目眩神摇的墙绘,一路走到育婴室,叹息予华还没来得及在这里留下她艺术的痕迹就含恨离世了。他站了一会儿,第一次注意到白板上的内容:红线如蜘蛛网,连结许予华和一个陌生女孩的照片。
江风夷在找什么人?
章程亮凑近看,那个陌生女孩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你”。
他目光顺着红线慢慢找,发现自己的名字和照片赫然在列:嫌疑人2号,章程亮。
腋下像打开了水龙头,哗地喷出急汗。他抓起海绵擦一把抹掉自己的名字,转身要逃,转念一想这是掩耳盗铃,又折回去,用笔描着原来的笔迹重新写上自己的名字,又用衣角抹去马克笔上的指纹。
这可怎么办才好。他六神无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沉思,目光落在桌面雪亮的西瓜刀上。
门外,江风夷手提一只五斤重的大西瓜,正掏出钥匙开门。
没想到江风夷会在这个时间回来,他抓起刀冲进育婴室,走投无路时钻进了床底。
客厅的灯光照进来铺在章程亮脸上。忘记关灯了。
他嗓子眼发堵,感觉自己要吐了。
江风夷抬头扫一眼白晃晃的灯,把西瓜搁在茶几上。
光洁的瓷砖地面上,章程亮看见她的双脚慢慢靠近,可疑地在床边徘徊,袜子的蓝色线头清晰可见。他屏住呼吸,握紧手里的刀。
片刻,那双脚向后退,她的脸带着一头长发猛地垂下来,大眼睛瞪着他。
他吓得一哆嗦,后脑勺咚地撞上床板。
“出来吧,章程亮。”她起身走去客厅。
他爬出去,半个身子都是灰:“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放心。”江风夷瞥他一眼,“我也杀过人,不会告发你的。”
他愣了一下,发狠道:“那张白板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面无惧色:“你和许予华什么关系?”
“关你什么事?!”章程亮大吼,唾沫星子飞溅在她脸上,“**!我现在就杀了你!”
江风夷冷笑:“小陶,来会一会我们章哥!”
“章程亮,你好哇。”一个生脆的声音响起。
章程亮循声看去,电视柜上方的电蚊香液闪烁着红光,他的脸色一下僵成冻猪油。
江风夷说:“监控每个角落都有,你在卧室做的事我也存到硬盘里了。”
“你想怎样。”章程亮两腿发软,一路萎缩下去,蹲坐在地上。
她伸手拿过刀,故作镇静地切西瓜:“你为什么装神弄鬼地吓人。”
“我爱予华。”
“你想用这四个字打发我?”刀只碰一下,瓜就在喀的一声中裂成两半。她手起刀落分了四瓣,递一片给章程亮。
他双手捧瓜,好像抱着一个婴儿:“一开始我是担心没人管她的花。因为予华很喜欢她的花草,这你不知道吧?我偷偷进来浇水,那天晚上被楼下路过的老头看见了……就是,他眼睛不好使,以讹传讹,说成这里有鬼,我就顺水推舟借坡下驴了。我什么坏事都没干。”
江风夷:“阳台上没看到有植物。”
他点头:“搬回我家里去了。”
她语气加重:“那你还来?!”
他吓得一激灵,面露哀求:“我不想你们替代她,她那么浪漫,那么才华横溢,这房子里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我只剩这么一点回忆了,求你不要夺走好吗?”
江风夷忽然觉得他可怜:“你知道卧室那些画是赵平原画的吧?”
章程亮愣住了:“什么?”
“画下面有署名的。”江风夷没觉得感动,只一阵反胃,“案发那天你在家吗?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2007年8月12日,许予华在家休暑假。
章程亮和他老婆吵了一架,扔下店里的活计,回家躺到沙发上午睡。大概是两点半的时候,小区里静悄悄的,他听见有人敲许予华家的门。邮递员经常这个时候上门,没什么稀奇的。
他听见门开了,许予华和那人说了几句什么话,后来门又关上了。
下午四点多,他昏昏欲睡时,听见对面的门又开关了一下。他以为是许予华出门,就趴在阳台上往下看。等了半天也没见人,他又躺回去。
直到晚上,楼下停了几辆警车,他才知道出事了。
“当时警察最先怀疑的是赵平原的同事,为什么?”江风夷问。
章程亮神色恍惚:“予华是很好的人,她不会跟人结仇。”
西瓜汁快干涸了,在指缝间黏糊糊的。江风夷问:“那天你在阳台上看见谁了?”
章程亮:“楼下很多人,但是没一个是从楼道里走出去的——”
江风夷盯着他:“你的意思是,他是楼里的住户?”她清楚这楼只有底下一个出口。
“是我们这五栋楼里的。”章程亮乌黑的眼珠子转向她,“楼顶的天台,你去过吗?这里五个单元是连起来的,他可以从天台爬回自己家,只要上面的门没锁。”
江风夷心跳加速:“你见过那个女孩吗?我贴在白板上的,她叫江望第。”
和楼下大爷大妈的答案一致,章程亮摇头:“没,她是谁?”
江风夷有些失望:“这五个单元的居民里有没有医生?或者在医院工作的?”
章程亮:“除了赵平原,没有医生。我整理了一份笔记,是这五个单元的居民资料。如果你想看……”
江风夷知道他想谈条件,径直道:“我对警察没什么好感,所以只要你别做得太过分,我是不会告发你的。”
章程亮把那片被他摸热了的西瓜放在茶几上,直起身,把微鼓的肚皮挺起来:“你等我消息,我老婆不在的时候你再过来,去我店里跟我见面,在那里看笔记。你有我的视频了,我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江风夷答应了。
章程亮要出门时,江风夷想起另一件事:“我家钥匙?”
章程亮头也不回:“我没有你家钥匙。你也别费那个力气换锁,你换什么锁我都能开。”他说着,甩一下不多的头发,手插裤兜离开了。
医院里。
江风夷把小陶指定购买的那份零食重重放在床头柜上,顺手抽出纸,从额头一路擦到脖颈和胸口。
“你嘴好叼,知道我为你这个什么巴骑了多少公里的电单车吗?”
“内江板板桥油炸粑粑!”小陶嬉皮笑脸,“这是你欠我的——我说,我还以为章程亮是凶手,没想到他居然不是!”
江风夷食指碰了一下嘴,示意她小声:“他不见得干净,我最开始诈他话的时候,他可没有立刻否认。”
小陶又有些害怕:“那你还要去见他。”
隔壁床的病友好奇地插嘴:“你们在说什么?”
“电视剧。”小陶朝她笑了笑,抓过纸盒,用竹签挑着粑粑吃。
“什么电视剧?我也想看。”
没有人回答她。江风夷手摇蒲扇,站在窗边,呆呆地望着楼下出神。
小陶吃了几块,琢磨起江风夷来。她的脸说不上精致,因为气质忧郁,让人觉得生动美丽,微风一阵阵拂动她的头发,睫毛像蒲葵叶子落在浮动的湖面,青黑泪沟也是湖岸植草投下的浅浅阴翳。
小陶说:“你在看丁科长吧?”
江风夷转过脸:“胡说。”
小陶暧昧地笑了:“上次我妈带我下楼遇到他了,我妈说‘这小伙子真不错’。”
“然后呢?”江风夷眨巴一下眼睛,转过头去继续看。
他刚结束和一个人的对话,阔步走进玉兰树底,时隐时现,最后消失在大楼白色的屋檐下。
小陶笑眯眯说:“这些天你下楼总是往行政楼那边走,还东张西望的,一看见他就是这个心虚的表情。”
江风夷头也不回:“你少看那些推理小说。”
“到时候我搬去康复科,你就能天天看见他了。”
江风夷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低头胡乱翻手机。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主动说:“估计他早就有女朋友了。”
小陶嘴里嚼着东西,黏糊糊道:“好姐姐,下回帮你打探打探。”
江风夷笑了:“你跟他又不认识,好意思打听?”
小陶白眼一翻:“我告诉你,断腿的好处来了,我现在说什么过分的话别人都得原谅我。”
江风夷彻底放下手机:“以前我姐姐喜欢隔壁班的一个男孩,抓着我,让我去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说我是小学生,反正童言无忌。我觉得丢脸死了。”
“后来呢?他们好上了吗?”
“具体发生什么我其实不记得了,我姐也不爱和我说这些。”江风夷仔细回忆那个场景,姐姐扎马尾辫,站在高大的扁桃树下,穿的是江风夷最喜欢的那套运动衫,淡蓝色的,裤腿带着两条笔直白线。
那个男孩子——江风夷突然从记忆的角落里把他翻了出来。
他叫周世嘉,不记得听谁说过,中考之后他去了槐北念高中。姐姐失踪那年是高二,如果她来槐北,应该会联系周世嘉吧?
江风夷打开QQ,联系以前在交阳的同学,寻找周世嘉的联系方式。
小陶凑过来看了一眼,颇为惊讶:“你心态很年轻嘛,居然会用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