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澄宁从漫长的黑暗中醒来,但睁开眼,眼前也仍是黑暗。

她清楚的知道,她看不见了,最后一次重来,也让她失去了最后一感,从此五感尽失。

黑暗,无声,无味,无觉。

这便是她如今的世界。

吐出一口血来,她的境界已经又落一重,只剩炼气了。

但凝神感知现在的身体,吐血却并非是因为境界跌落,而是她身上还有别的伤,这是又回到了何时?

她放出神识感知,便“看见”了周围的人群,“听”见了嘈杂的声音,为首的年轻男子毫不客气道:

“三师妹,听说你在秘境里得了一株风灵草,虽不是什么稀罕灵草,但正好适合小师妹啊,不知师妹能否割爱?”

徐澄宁立刻就知道了现在的时间点——

她在秘境里寻求机缘,遇到了已经生出风灵的风灵草,拼着一身风刃割出的伤口,在群狼环伺中拼死拿下了灵草,如今刚刚从秘境里出来。

但是,却被同门师兄弟堵在了秘境出口,讨要风灵草:

“师妹你是五灵根,风灵草与你属性不符,况且现在你修为跌成这样,试剑台估计是上不了的,这风灵草你也用不上了。但试剑台大比在即,小师妹正是需要突破的时候……”

为首的是她的二师兄周庭轩,出身于修真界大族周家,自恃家世不凡,故颇有傲气,为人轻狂张扬。

当年她和谢清峥一同入门,本是师尊容泽的第二徒,但后来周氏一族送来了族中公子,周庭轩不愿屈居于她这个女人之下,称她为师姐,自己便成了他的三师妹。

熟悉的场景,徐澄宁收回神识,连“看”的兴趣都没有了。

这一次她没有时间再和周庭轩纠缠,她还有一件事需要立刻去确定。

徐澄宁拟声道:“让开。”却又吐出一口血来,在雪地上红白分明。

上一世的修为尚且可以承受这个程度的伤势,可如今已经跌落到炼气期了,就快与凡人无异……处境比她想象得更难。

“你……”见面就吐血,这倒是出乎周庭轩的意料,“你去一趟这种程度的秘境都伤成了这样?三师妹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再看到徐澄宁那双没有焦距的眼,周庭轩微愣,但语气里很快带上了幸灾乐祸,“你怎么又瞎了啊?谢清峥还没回来,你不会就因为太弱,把自己作死了吧?”

他身后和他一起来秘境出口“接”徐澄宁的师弟师妹们闻言焦虑了起来,开始窃窃私语。

“三师姐又在秘境里伤了眼睛?那她现在岂不是五感尽失?彻底变成了一个废人?”

“剑谷之行在即,现在可怎么办啊?马上就要试剑台大比了……”

“三师姐现在这个样子,真的还能领队,带我们去剑谷吗?”

一时间,他们纷纷忧虑着自己的前途,却无人关心徐澄宁的伤势如何,眼睛为何而盲。毕竟徐澄宁突然间聋了、哑了也是不奇怪的事了。

况且,他们当着徐澄宁的面议论,徐澄宁又听不见。

见徐澄宁没反应,周庭轩顿觉无趣,只好传音道:“把风灵草给我,我就……”

周庭轩话还没有说完,徐澄宁便直接把装着风灵草的玉匣递给了他,然后越过所有人,向外走去。

此值寒冬腊月,呵气成霜,四处都是厚厚的积雪。

徐澄宁轻轻拭去唇角的血,她用灵力在雪地上写出一行字:“换同等价值的伤药即可。”

所有伤药都在秘境里耗尽,她的储物戒里甚至找不出一颗最普通的回灵丹。正如她跋涉千山万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普普通通的炼气修为,孑然一身,只有满身伤痕。

很好,一切回到原点,重新开始了。

周庭轩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毕竟听说徐澄宁在秘境拼了好重一身伤才拿下这株灵草,却没想到徐澄宁今日倒如此干脆,他仿佛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但作为师姐,给师妹的东西竟然还要拿来换些廉价的伤药,他不禁嗤笑一声:“真是小家子气。”

他随手从储物戒里拿出一瓶回灵丹,向徐澄宁一扔,全然不顾及徐澄宁五感尽失。眼看就要砸到徐澄宁的后脑勺,徐澄宁只是轻轻向后抬手,就将玉瓶稳稳接在了掌心。

徐澄宁神识微微一扫瓶中丹药,慢慢吃掉一颗,雪地上又写出一行字:“这恐怕只值灵草价值的百之二三,二师兄不如将灵草拿去药峰评估一二,再做交换。”

周庭轩还未说话,就有师弟忍不住帮腔道:“百之二三?太荒谬了!三师姐不愿换就算了,何必狮子大开口?二师兄的丹药可都是上品,换一株风灵草绰绰有余。”

“风灵草也不是什么太珍贵的灵草,只是刚好适合小师妹的属性,三师姐自己本就用不上,要是有心关爱师妹,直接给师妹便是。”

这株灵草对她确实没有太多作用,但却已生出风灵,极为珍稀,并非凡品,否则她也不会拼命将它取回。

过去面对周庭轩的讨要,她也曾不计得失,将灵草赠与小师妹进阶。

只可惜小师妹吸收得太过急切,自身无法承受,反受内伤,不久之后,就会在外出历练时风灵躁动,混乱中不敌魔修而殒命。

所以这株她所赠送的灵草,也就变成了师门众人反过来责怪她的理由。小师妹就是被她害死的,她又怎么可以不献祭自己,拯救小师妹呢?不过是失去五感之一而已,换回小师妹的一条命,很值得。

徐澄宁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丹药确实是上品,她又慢慢吃了一颗,没有理会帮腔的师弟,雪地上再写:“师兄现在若是没有,可以凑齐丹药再送过来。”

周庭轩有些下不来台,但徐澄宁要几十瓶上品丹药而已,真要拿去药峰估价才是丢周家的脸,他道:“三师妹若是穷疯了,师兄施舍你一些丹药也无妨。”既传音给徐澄宁,又说给所有人听。

雪地上只剩下两个字:“请便。”

众人眼见徐澄宁不搭理他们,只径直向外走去,这才想起今日他们追到这里来的正事,纷纷对她传音:

“三师姐,你要去哪里?我们还有话要说。”

“剑谷悟剑你真的只带方默一人去?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三师姐你既然五感尽失,是不是就不应该再把持着带队去剑谷悟剑的权力?”

“三师姐,你等我们把话说完了再走不行?现在急匆匆离开的是因为心虚,没脸见师弟师妹们吗?”

因为传音他人听不见,只是说给徐澄宁,他们说起话来更是肆无忌惮,毫无尊重。

徐澄宁头也不回,众人传音传来的纷杂废话吵得她头疼。

雪地上的字被风抹平,只听她直接使周遭万物共振,发出冷淡的拟音:“既如此,那便请我脉所有弟子明日辰时到议事堂议事,都退下传话吧,将此事晓喻我脉上下。”

语落,她拂袖而去。

今时今日回到此地,这些事都不再重要。

众人看着她缓缓向山上走去,一身朴素的白衣,苍白而虚弱,没有御剑、没有身法,神色平静淡漠,只是像个凡人一样的慢慢走上这巍峨的雪山。

正如她的师尊容泽一样登临圣境、高山仰止,这座他开山收徒的玉倾峰,乃是整个山脉中除渡厄峰以外的最高峰。

她沿着青石长阶不断向上,刚开始,脚步还有些踉跄,落脚时还有些不确定,但很快,她就习惯了黑暗。

毕竟这条路已走了千万遍,不需要再看了。

“她一个人是要去哪里?”

“三师姐的眼睛好像瞎了?”

“那岂不是彻底废了?”

一路上不停有本脉的弟子在看她,窃窃私语,但她听不见,也不需要听见。

终于登临照月台,这是玉倾山的一处悬崖,也是一处视野开阔的高点。

深冬,苍山负雪,连绵万里。

此时落日洒下最后一缕余晖,天与山脉相交于一条金色的线。

她彻底释放出神识。

终见天地。

徐澄宁轻轻吐出一口郁气。

蹉跎四世,给她留下了虚弱的身体,但也炼就了她强大的神识。

神思在天地间遨游。

世界不再有色彩,沉在一片黑白的无色画卷中。

天上星斗,就是散落在黑色棋盘上的棋子。

历经四世,看遍日升月落、斗转星移,阅尽无数人的命运与生死的轨迹,她的推衍术虽比不上师祖,但也可窥探几分天机了。

她来到这照月台上,便是为了推算天上星轨。

小师妹桑羽,大师兄谢清峥,师尊容泽,师祖李鹤竹,他们曾经必死的命格再也看不分明,天机一片混沌。

每一次她都用力去拨动命运,将其推离死亡的轨迹,所以她身边的每个人终究是逃脱死劫,各得其生。

但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推衍之术,纵使是刚刚入门的堪舆师,也能算得她今生今世的命运——将亡之人,必死之局。

三个月后,就是她的死期。

与第一世小师妹的死亡时间完全重合。

看来改变了他人的命运,付出的已不再是五感的献祭,而是要拿自己的命来抵的。

所有的一切早已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徐澄宁轻轻闭上了眼。

银色圆月从远处积雪的山巅升起,崖下玉川涌动着雪白波涛。

天幕宏阔,繁星璀璨,站在天地的棋盘之间,从此她能看到的世界,只有黑与白。

而要走向的命运,只有生或死。

她献祭自己,再度倒转时间,不止是为了救下魔尊玉珩,更是为了自己,她想要活下去。

这一次,她要将生与死全部送回应当的轨迹,拨乱反正;她要为自己执棋,下一场绝处逢生之局。

那么,就从拿回听觉开始吧。

……

九洲的最西端,天际仿佛矗立着一堵浓黑的墙,仔细看,是最浓稠的最黑暗的魔气从天边倾泻而下,肉眼可见的魔气散逸开来,侵染着大地。

但在寸草不生的一片黑暗中,却有一座宏伟的宫殿存在于此,散发着温和而明亮的光芒。

长明殿中,玉珩倏然睁开了眼。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却不记得梦的内容。

但修真之人,已经很少有真正的睡眠了。他并不认为方才自己只是简单的睡着做梦,这必定是某种预示。

更何况,他隐隐觉得,梦中的一切,自己应该记得、必须记得,就像是为此留下了某种誓约与承诺。

他若有所思,当张开左手时,便发现掌心握着一朵洁白的梨花。

纯白梨花光华莹莹、气息澄净,即使被人握在掌心,也丝毫不见凋败,他一眼就看出此非魔界之物。

但从他"睡着"到他醒来,真实过去的时间不过一瞬息,又是哪里来的梨花能够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掌心?

如果他愿意忽视,这也许只是一朵无关紧要的小花,很快就可以抛在脑后。

但他既然看见了,这就不再是一朵无关紧要的花了,他必须要得到答案。

玉珩按了按太阳穴,沉吟片刻,从床榻上起身,一挥手,便是一身齐整的白色长袍。

和当初攻入渡厄宗时一身宽袍大袖、悠然洒脱的姿态截然不同。此刻的他带了几分一丝不苟的意味,举手投足间皆是类似于修真界世家公子的优雅与矜贵,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第一天才剑修的风华。

正如他的名字,如玉如珩,如圭如璋。全然不像一位魔尊。

他声音清冷,如冬日冰封的清溪,道:“请江先生过来。”

名为江赢的青年来到长明殿,他是一个没有半分修为的凡人,但面对化神期的魔尊却丝毫不见惧色,拱手一揖道:“陛下。”

“江先生请坐吧。”玉珩张开左手掌心,盈盈梨花显现,“江先生可识得此花?”

江赢纵使是凡人,也能看出此花不是凡物,悬浮在玉珩掌心轻轻起伏着,他伸手试图触碰,指尖却穿过了梨花的虚影,仿佛他与这朵花,并不在同一个空间。

江赢皱眉:“这是……”

玉珩也伸手触碰了一下,指腹却切切实实抚到了那微冷的花瓣,还能够看到花蕊中细小的水珠,他略微失神,说:“那应该是一个初春的下雨天吧……”

回过神,他看向江赢,道:“江先生,你说,这朵花来自哪里?”

江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中已带上金芒,这与师祖的眼睛有几分相似。

但目光一落到这朵梨花上,顿时面露骇然,他道:“陛下,我看到了无数缠绕的因果……”因果的连接铺天盖地,几乎覆盖了他所有视角,身在因果之中,如何能看清这些命运之线通往何方?

“是吗……”玉珩也没有逼迫江赢一定要给出答案,“我幼时倒是见过这样的梨花……”这朵花,比起普通的梨花要大一些,像是来自百年甚至千年的老树。

如果一定要出现在他见过的地方,那他也只好去看看是不是了。

于是,玉珩做了一个决定:“请裴将军过来。”

站在舆图前,玉珩的目光越过中洲广袤的城池:"三个月之内,拿下中洲十三城。"

舆图旁的女性魔将裴诵月看着舆图,目光跟随着玉珩越过十三座城池,那城池的尽头,便是巍峨连绵的渡厄山脉。

裴诵月难免愕然:“您是要兵临渡厄宗?!”

玉珩只是笑了笑,收拢掌心,将梨花握回掌中,说:“我记得,渡厄宗内有一棵梨花古树。”

“就快是春天了,希望我们能赶得及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