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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一怔,和着滑落的两行泪,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年少时初初心动,便该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这么些年,我以为自己早已死心断念。可恨,他不该再来招惹我。”

我踏出寝殿,回望了一眼凄惶的傅桑晴。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多此一问,好像,若是皇后也对他有意,那我身上的罪责便能轻上许多似的。

我到永安殿的时候,王妃正用一把琥珀柄小刀裁彩笺,诺大的宫殿,只闻纸张破裂的沙沙声。

王妃神采奕奕,笑起来满目和气,“从前王爷老是说起正宫那边的香气怡人,十分令人心悦。”

这话并非问句,我无从答起,便只跪着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王妃又道:“本宫身边的采芹,对香料也有几分悟性,你多教教她,往后你回庵里去,再要讨教,可就不容易了。”

我诺诺应了,抬头见采芹笑意盈盈地俯看着我道:“正是呢,采芹仰慕吟珂姐姐日久。

那日,若不是吟珂姐姐替皇后娘娘拿的香囊,里头有重味的藿香正好能驱野鹤,娘娘的胎恐怕难保了。”

此时王妃忽裁破了一张笺纸,便轻轻将它往地下一扔,唇边笑意若有似无:

“你既是侍香比丘尼,对各类香草、香料的味道和质性,应当很熟悉。什么野荆芥,珠根鹤草,自然不在话下。”

她们主仆你一言我一语,我只觉得双颊发烫,王妃慢悠悠往下说:

“世人往往低估气味的作用,认为那些香粉香草,不过是无聊妇人调剂日常、打发时间所用。

他们不知道,其实气味可以杀人,可以迷惑人,更有甚者,操纵人心,左右行为也不在话下。

他们不知道,吟珂你一定知道。”

“嗤”一声轻响,王妃手中的彩笺又破了一张,她微微蹙眉,埋怨道:“气人,这裁刀如何这般不好使!”

话音还没落,那把裁刀忽像长了眼一般,径直朝我面门飞来。

琥珀柄小刀霎时砸中我的眉心,我只觉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片刻后,鼻梁上有粘稠的液体流下。

我本能地捂住了脸。

“哎呀!”王妃慌忙起身,作势来看我的伤口。

也是我命不该绝,受力点在刀柄,但没有完全避开刀锋,还是被划开了一道小口。

“这怎么好!”

她满脸惊慌,让采芹又是拿药膏又是叫太医,采芹及一众宫女忙忙碌碌,却始终是不见来人。

半晌,血在我按压之下堪堪止住,王妃惊魂才定,抿嘴而笑,“未伤要害,运气不错,可见是个有福的。”

“伤口不大,幸好幸好。得亏你是个侍香的,又是佛门中人,用不着清秀的容貌,如若不然,本宫这一时手滑的罪过可就大了,你说是不是?”

她一脸天真,笑得眉眼弯弯,我忍着额心巨痛,笑了笑,“正是呢,不妨事的,多谢娘娘挂心。”

深夜,我在永安殿的下房难以成眠,我静静躺着,闭目感受着额心似火烧一般的疼。

这不算什么,六年来,我辗转尝过许多百倍于此的疼。

疼痛亦如钱财,得过一斗金便看不上几块碎银子了。

曾几何时,我却是最怕疼的。

幼时随父亲上山采香草,指尖让花刺扎了,一**坐下嗷嗷大哭。

父亲忙着手脚,为我掐去指尖血,拿清水洗过,又敷上清凉的药草沫子。

父亲笑吟吟地抱起我,将我放在药篓子里背着走,一边宽慰我道:

“吟珂莫哭。花草有情,你采了它,它扎你一下,实属自然,咱们采香,哪有不被扎手的?”

从前的连雾村很穷,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锦衣玉食,但有我的阿爹,我的阿娘,我的弟弟妹妹。

阿爹阿娘很老实,辛苦采的一斤香草能让出半斤的利,弟弟妹妹很调皮,阿爹才给我的一块饴糖,转眼就让他们抢去塞嘴里。

但他们都很爱我,阿爹看出我制香的天分,打小便盼着一日,我成为大梁最好的制香师,赚了钱,回村给他们盖一座木瓦房子。

可是,所有的爱与暖,那些沉甸甸的情感和期盼,一瞬间灰飞烟灭,只因为那一对男女,不能公诸于世的欲。

讽刺的是,这欲望承载了八十多条人命,短短六年,业已摇摇欲坠。

......

“睡着了?”

“睡着了。”

旁侧通铺的侍女下值回来,隐约传来没心肝的嘴碎:

“听说本事大得很,在皇后宫里燃催情香,替皇后勾引摄政王殿下。”

“怪不得王妃娘娘要撬了她来,这本事,得把采芹姐都比下去了。”

“嗤,你以为采芹那蹄子能容她蹦到身前去么?”

我在宫女的碎语中沉沉睡去,第二日,采芹果然没有安排我入殿侍香,第三日,第四日,我都没有司本职。

如今我专司倒夜香,且是远远跪在殿外值守那种。

殿外风大,我瑟瑟跪着,听着殿内传出暧昧细碎的燕啼莺啭,这阵子,卫衡似乎格外动情。

我倚着宫柱打盹,不一会儿被人踢醒,该换值了。

总是这样,深夜里上值,日出前换班,回到下房,浆洗宫女太监的衣物和一应杂活。

采芹倒是会来询问些香料的方子,问的时候很客气,回头抱来一堆脏衣服,劈头盖脸扔下来,走时扬着头,扭动纤细的腰肢。

这阵子,我前一班当值的老嬷嬷受了风寒。

她年纪大,怕遭人嫌弃不敢声张,见我待人和气,便央我穿上她的衣裳替她当几日值,横竖那时段,其实殿中人是不会用夜壶的。

我在下房换衣裳,那老嬷嬷咳了两声,道:“瞧这身条儿顺的,平日穿得宽宽大大,真瞧不出来。”

我一笑,不语。

夜里,卫衡来永安殿的时候,我垂首跪在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