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痛快过，你有没有」
1.
得知宋知语的婚讯是在金瑞奖的颁奖典礼上。
作为相识十年的朋友，不比别人早一天，亦不比别人晚一天。
她凭一部古装权谋剧的反派角色喜提视后，拖动着裙摆款款上台，美的很有野心。
主持人问到获奖感言，她收回眼底的怅然，从容地凑近话筒。
一些简短的客套后，抿紧双唇，静默片刻：
「除此之外，我还想特别感谢两个人。」
「一个，是陪伴我十年的好友江昀舟，另一个，是我的未婚夫，顾邵铭。」
「我要结婚了，各位。」
顿了顿，她重复一遍：
「就在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欢呼声掌声交叠的会场，导播将镜头切换到我。
我面色不改，双膝交叠端正坐着，无声以唇形道恭喜。
宋知语回身看向大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伤。
连不舍错过她每丝情绪变化的我都险些未能捕捉到。
许久，她隔着几排座椅与嘉宾与我四目相对，颔首致谢。
至此，我长达十年的暗恋无疾而终，被另一方不留余地的判处死刑。
2.
娱乐媒体争相报道新晋视后与GK娱乐少总好事将近。
#宋知语金瑞视后##宋知语婚期#中，夹杂着一条关于我的热搜——
#江昀舟宋知语be#。
词条的创建者ID名为江影帝的暗恋日记，最近更新的动态是今晚活动的视频剪辑。
配乐为陈奕迅的《最佳损友》。
在我与宋知语对视的过程中，闪回我们在片场的相拥、结伴出游的打闹片段、她新戏杀青，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手捧一株木槿，为她轻拭眼泪……
一幕幕场景消散，唯剩慢镜头下我祝贺她将要新婚，她亦淡然回应。
热评第一感叹：
「初见不知戏中意，再见已是戏中人。」
我在保姆车后座回忆起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
的确是因为戏。
拍过许多网剧烂片仍旧查无此人的江昀舟与单亲家庭长大为照顾重病母亲勇闯娱乐圈的宋知语在一场试镜中相遇。
和走廊上光鲜夺目众星捧月的大明星不同，两个没有助理的十八线小演员单刀赴会，坐在角落的候场凳上，等待工作人员喊到号码。
她的手攥的死紧，骨节发白，葱色指尖轻微颤抖，生涩地做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宋知语。」
我同样狼狈，藏了藏刷到泛白的帆布鞋：
「你好，江昀舟。」
新人演员唯一的优势就是毫无顾忌。
不在乎五官乱飞时的丑陋表情，同样没有时刻在镜头面前保持精致的偶像包袱。
因为纯粹，或许也的确足够真诚，我拿到了剧中男三的角色。
开机后的第一场戏，透过导播监视器，看见宋知语身着明黄色齐胸襦裙，头上的步摇随风轻晃，侧坐在亭中喂鱼。
3.
她是同我有最多对手戏的女演员。
虽然两人的戏份加起来不超过一小时，但好在人设出彩。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与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青梅竹马，互生情愫。
无奈时局动荡，突逢战乱，小将军死在战场，公主也成了稳定国运的工具，远赴别国和亲，嫁作他人妇。
第一幕的场景拍摄，小将军打了胜仗，进宫领赏，脸上欲要大展宏图的神采和拿到角色时的我相差无几。
宋知语在看到我时也愣住，笑的真心实意，把剧本中久别重逢的喜悦表现的灵动又自然。
那时的她明媚恣意，我也不像现在这般死气沉沉。
两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惺惺相惜，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慰藉彼此寂寥的灵魂。
宋知语告诉我，母亲的住院费到了要缴的时候，她需要很多钱，最快的方法就是新剧大火，接到更多通告。
而我与公司的合约也即将到期，能不能续，这部戏是关键。
胸口憋了口气，方满二十岁的少年对世界满怀期许，谁都不肯认输。
结束工作的夜路，拍摄晨戏的化妆间，甚至没有出境安排的休息日。
我们凑在一起研究演技，把榜单上的获奖电影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常因剧情动容，红着眼眶用蓝笔标注出角色应有的情绪、神态、语气，我拿红笔补充。
两种字迹密密麻麻的交叠，像渐近的人生轨迹。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怀念青春呢？
大抵是察觉到物是人非、事与愿违的时候。
年少时的苦现在想来，不过是人生浓墨重彩的一笔履历。
我从过往中回神。
耳道中的系统执着的做着问卷调查：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攻略目标的？」
4.
说实话，我不记得。
人无法将每一天每一刻都记得清楚，特别是一个确诊了脑癌的病人。
剧烈的头痛伴随着视力与感知障碍，反应在我这个以共情能力与情感表现混口饭吃的演员身上，是一目了然的木讷与消颓。
拿到病危通知书那天，我静坐在医院的长廊上喃喃：
「为什么会找上我。」
一个自称助攻系统的家伙在大脑深层与我交流：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都会有这一天的。」
母亲同样因为这种病去世。
我想了解的并不是20％的遗传因素在我身上的反馈：
「我说的是你，为什么找上我。」
它踌躇着措辞：
「我们需要提取物种的情感进行精神研究，对绑定的一方来说，类似于中了头彩。」
「你们走投无路的人类，不正需要在这种时候得到帮助吗？」
以攻略喜欢的人为任务目标，得到十年的寿命奖励，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件百利无一害的好事。
隔日我去李导的片场探班，在他第一百次催促我尽快安定下来时，用此转移话题：
「我昨天绑定了一个叫助攻系统的东西，只要跟暗恋的人表白，就可以额外获得十年的寿命。」
不远处的宋知语回头，熟稔地从包中掏出一块儿巧克力扔给我：
「那太好了，你要活到一百一十岁了。」
她的祝福实在真诚。
我一时失笑，在气氛逐渐微妙的当口固执的嘴硬：
「可惜，我没有暗恋的人。」
看吧，头彩其实并没有那么好中。
也许那个兑换奖项的人从来对你昭然若揭的心思毫不知情。
5.
宋知语耸了颂肩。
作为GK娱乐未来的老板娘，她今天来，是为给顾绍铭旗下的演员撑势的。
名叫小林的新人模样尚还青涩，技巧生硬，情感不足。
一条在雨中追逐女主后又跌倒的戏，反反复复拍，始终达不到画面要求。
他的腿上淤青遍布，与面色不快的导演对上视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宋知语冲工作人员做了个暂停手势，承诺稍后请大家喝奶茶。
随即走过去，在几欲落泪的小林肩膀上拍了拍：
「没关系，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你比你们江影帝勇敢，他当时演砸了戏被我看见，气的一整天都没有理我。」
她说的戏是小将军在战场上牺牲的那一幕。
尸山血海，暴雨泥泞。
将军身中数箭，从残破的铠甲中掏出临行时公主交于他的玉佩，眷恋的以拇指摩挲，气息渐绝，死不瞑目。
泥浆与血浆中，我同样一遍遍地倒下，一遍遍地爬起来，被导演训得狗血淋头。
不远处的宋知语不知为何得罪了女主角，一杯温水兜头浇下，弄花了她脸上的妆。
我想起了问题的答案，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宋知语的？
大概是戏中人的情感穿破次元的封锁，丝丝入扣的与现实中的我融和在一处的时候。
那个瞬间，我又一次狼狈地摔下马背，望着她的背影哽咽地蹙眉。
但同时，无能为力的自责深深携裹着我。
两重情绪凝为眸中的隐痛。
我听见导演喊：
「卡，这条过了。」
小演员，是无法和资本面前的红人对抗的。
我和宋知语都心知肚明。
她不卑不亢地深鞠一躬，面上是隐忍的倔强。
朝我奔来时，又换了另一种表情，是那种时时刻刻都在为我骄傲的表情。
出乎预料的，我比她先红了眼眶。
在她将要触碰到我的手时，顶着满身的污秽，沮丧地转身。
宋知语说错了，我的气恼不是因为演砸了戏，更多的是对她的心疼和对自己的埋怨。
但同时她也说对了，我的确不够勇敢，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
6.
剧组的奶茶来的很快。
李导咬着吸管，心情稍霁，指派着我和宋知语：
「去去去，影帝和视后今天都在，怎么也得示范一段给大家看看。」
我冲宋知语做了个女士优先的邀请姿势，她没拒绝，反而招呼我过来，迅速进入情境。
民国剧中的离别带着诗意。
她踩着湿漉地面上破碎的月，向前一步，匆匆转身，与追来的我相撞，对视，又迅速分开。
两人就这么侧身站着，不同的是，她氤氲在细雨迷蒙的路灯下，我躲在她拉长的影子中。
时间静默流逝，她慌乱地别了下鬓边的碎发，似是下定某种决心，拦了辆路边停着的黄包车。
身后体温瞬间空了，车轮溅起的水花落在我脚踝。
我终于回身，停驻片刻，冲进雨幕。
重重跌倒在光亮陨落的长路，再也没有起身。
导演要求的情绪应该出现在这儿。
我不急着反应，视线定格在起雾的路面，以手肘作为支撑挪动两步。
许久，那滴泪缓缓落下，与滂沱的大雨合奏一曲诀别。
或许是，永别。
周围欢喝如雷。
宋知语站在我面前，海豹一样鼓掌，眸中有湿气，也有我看不懂的千言万语。
一抹温热从鼻骨溢出，在地板上晕出红云。
工作人员慌忙上前。
我摆摆手艰难起身，搭上宋知语担忧伸过来的胳膊，用指侧堵住不断溢出的猩红：
「没事，上火而已。」
她狐疑地看我一眼，眉头松了又紧，像是打了结。
半晌，从包中摸出纸巾递给我：
「我说——」
「江昀舟，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儿太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