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云萝城。
彼时的天气与现在没什么两样,到了夏季,时不时就降下一场暴雨。
月离忧是在客栈避雨时看见的洛飞卿。
一片人群中,洛飞卿孤零零地坐在角落,身上白衣湿透了,头发也往下滴着水。可他浑然不在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眼也不曾瞧这店里。
直到月离忧的出现,或许是察觉到月离忧的目光,洛飞卿抬起头,对上了玄衣少年沉静的眼。
隔着人海,两个少年相望。一位初出山门,波澜不惊,一位宗门刚灭,心如死水。
命运天差地别,截然不同的两人,却在这一刻都没有移开眼睛。
仿佛有特殊的磁场将他们与周围分隔开,洛飞卿看着月离忧那双眼,如同没有涟漪的湖泊,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狼狈的模样,想要移开,却又不甘心逃避。
而月离忧盯着洛飞卿,在意的却并不是他如今多狼狈,而是有些漫无目的地,想到了落雪后的山峰。
万籁俱寂,空明苍白。
如同这少年的眸光。
月离忧突然想起临行前,姜灵告诉他,下山后可以适当地交交朋友。
月离忧不解道:“我是要下山游历,磨砺剑技,为什么要交朋友?”
姜灵勾起唇角,看着已经长得和他一样高的少年,并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摸他的头,而是拍了拍他逐渐成长的肩膀:“因为独自游历,实在太寂寞了。找一个伴不好么?何况修真界,危险重重,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吗?”
月离忧不语。
他确实没听过。
因为他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
只有师尊和师兄。
如今师尊仙逝,师兄也离开,偌大的寒渡峰只有他一个人。
为什么要靠别人?他只信自己手中的剑。
不过看着姜灵充满期待的神色,月离忧并没有多说什么。
鄠玉死后,姜灵担当了他半个长辈的职责,虽然总是被人说目中无人,可他心底对姜灵还是存在几分敬意的。
“我知道了。”月离忧敷衍道。
姜灵也不知看没看出月离忧的敷衍,只是唇角的笑意更浓。
“去吧,我给你算了一卦,此后一百年内,你必定闻名天下。”
闻名天下吗?月离忧背着觉霜,回眸望向远处的山峰与宫殿,突然道:“姜长老,闻名天下的话,我有资格成为宗主吗?”
姜灵有些意外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你想做宗主吗?”
月离忧看了他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道:“我听别人说,成为宗门第一,就能做宗主。我想当第一。”
不是因为想做宗主,而是因为想做第一。
姜灵第一次听到月离忧袒露内心的渴望。他还以为这个孩子一直清心寡欲,淡薄无比,不会对什么东西产生强烈地追求。
但看来,是他错了。至少在变强这点上,月离忧的欲望,远胜于鄠玉和莫怀盈。
姜灵想了想,带着几分认真道:“前任宗主曾留下一道镜花劫,言宗内有破除此劫者,便可接任下一任宗主之位。这一百多年来,从未有人成功,所以宗内事物都由承真代管,如同副宗。
你若想做宗主,只要破了那道镜花劫,你便是当之无愧的宗门第一。”
其实依鄠玉的能力,未必不能破劫,只是他不愿意接手这宗主之位。
在他看来,他本就不剩多少时间,去当什么宗主,不是纯粹地浪费光阴吗?
但对于月离忧,他是抱有期望的。
鄠玉不止一次在姜灵面前说过,月离忧的资质是他所见之人中最出色的一个,又是天生剑心之体,前途无量。若能成长,必能庇护羽凌宗千年。
而月离忧也确实没有辜负鄠玉的一番话。他如今十九岁,已经是元婴巅峰,放眼整个三州,都再未听说过同等资质的人。
若不是算出的卦象是吉相,姜灵也不放心让他这么早就下山。
要知道,不止是羽凌宗前几百年,便是羽凌宗后几百年,可能都出不了这样一个天纵奇才了。
姜灵被白布蒙着的双眼微微闪烁:“下山后,一切当心,外面比不得宗门内,待你回来,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嗯。”月离忧朝他点点头,独自往山下走去,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
收回思绪,月离忧看着洛飞卿,心里冒出了结识的想法。
修道之人讲究一面之缘的缘分,他看洛飞卿第一眼,并不觉得讨厌。
不讨厌,就是可以结交。日后回了宗门,也可以给姜灵一个交代。
想着,月离忧穿过人群,走到了洛飞卿面前。
洛飞卿抬头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玄衣少年,一时琢磨不透他是什么想法。
沉默间,月离忧主动开口了。
“我叫月离忧,道号怀霜,羽凌宗寒渡峰门下二弟子。”
月离忧自顾自地介绍完自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洛飞卿对于月离忧或者怀霜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但是羽凌宗他知道。
云水州第一大宗门,师父曾告诫过他,惹不起就躲。
洛飞卿沉默不语。
他刚遭遇灭门之灾不久,一路上宛如惊弓之鸟。一时觉得那仇人发现他未死,说不定会半路截杀他;一时觉得自己不该离开,应该留在宗门,和那幕后杀人者拼了,和师父师弟们一起死了算了,还活在世上做什么?
对于想打听他的人,他从来不回答任何东西。
月离忧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洛飞卿的回答。
他的目光移到洛飞卿身后,看见墙角靠着一把细长的剑。
“你会用剑?”月离忧问。
洛飞卿从月离忧眼里并未看见敌意或者不屑,他的语气淡淡的,神情也丝毫没有波动,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洛飞卿轻轻点了点头。
“正好,我也是练剑的。我们比试一场?”月离忧取下了背后的觉霜。
他此行本就是为了去如梦山庄找人比剑,因为一路上都没有值得他出剑的对手。
洛飞卿虽然不清楚月离忧此时是何境界,但从气息上看,也明白眼前的人不好对付。
“你去找别人吧。”洛飞卿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还带着一点疲惫,不过不妨碍这音色拂过耳畔时,碎玉琳琅一般的动听。
月离忧刚要再说什么,一道细微的脚步声突然从门口传来。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客栈内变得异常寒冷,几点白色飘进大堂,有人惊奇地发现那竟然是雪。
“呀,下雪了?”
“这不是八月吗?怎么会下雪?”
“奇了怪了……”
透过大门和窗户,整个云萝城都覆盖在一片大雪中,连不远处的山头,也隐约出现了白色。
凡人看不见灵力的异常,只是对着外面反常的天气谈论起来,惊奇地走到门边。
月离忧和洛飞卿身为修士,则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退后。”
一丝凛冽的剑意从月离忧身上散发出来,他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同时站在门边的人都感到了一股几乎将他们冻结的寒气。
一名灰衣白发的男子站在门口,淡粉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月离忧。
“妖物。”月离忧神色更冷,几乎与外面的天地不分伯仲。
洛飞卿此时也注意到这名白发粉眼的男人,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妖气。
世有修士,自然也有妖魔。
没修士威胁的时候,妖兽和化为人形的妖怪,时常会找机会下山吃人。
眼前这个,便是道行不低于五百年的雪妖。
他来得大张旗鼓,甚至铺满了方圆十里的雪。
洛飞卿提起墙角的剑。
这里只有他和月离忧是修士,自然也只有他和月离忧可以对付这只雪妖。
两人相视一眼,随后同时飞出了客栈。
雪妖化作一阵夹杂着碎雪的妖风,不断盘旋在两人周围。洛飞卿率先刺了一剑出去,可是无形无相的狂风,难以刺中真正的要害。
月离忧瞥了洛飞卿一眼,从他刚才的动作,便可以看出他的剑术几何。
“你不是修剑之人?”月离忧问。
他从洛飞卿的剑上,并未感受到剑意的存在。虽然招式凌厉,但和普通的术法也没有区别。
洛飞卿没否认。
其实他在碧云宗,应该算剑法双修,不过他剑意未入门,以法入道,说是剑修,也有点勉强。
洛飞卿并不会什么深奥的剑法,他学习的,是碧云宗内流传的剑术。
和轻云掌一样,都属于术法的一种而已,并不需要像剑修那样,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
洛飞卿听到他这样问,又想到月离忧刚才露出的剑意,反问道:“你是剑修?”
“嗯。”月离忧抽出觉霜,“这就是我的剑。”
大雪中,一柄玄色的长剑缓缓拔出。
剑身通体如墨,仿佛长夜那般深邃,而剑柄处,雕刻着璀璨的日月星辰。
星与夜相交,就仿佛,他手里握着的就是一方天地,一片星空。
洛飞卿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剑,美丽而神秘,凛冽而威ʝƨɢ严。
而奇怪的是,那名黑衣少年握着这样一把应该名震天下的剑,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好似这把剑生来就该属于他。
除了他,没有更合适的人。
“呼……”
雪风依然呼哧呼哧地刮,月离忧深吸一口气,双眼冰冷地盯着虚空。
他抬起剑,天地间的一束光照在剑身上,也无法穿透这深沉的黑色。
随后洛飞卿就见到了那一招。
飞雪漫天,激荡的剑气破风卷雪,从云萝城一直到城外的深山,追逐着雪妖的方向,覆盖了整座山峦!
那是何等狂放,何等耀眼的一剑,任何人见了,都难以忘怀。
洛飞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他看见了月离忧挥剑时眸中发出的光芒,纯粹得不带任何杂质。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相信,月离忧找自己说话,就只是说话而已。
他不是来试探他,也不是来打听他的身份。
他说想比剑,就只是比剑。
他不是两百年后深沉莫测的月离忧,而是十九岁的月离忧。
初出茅庐,问剑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