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山

两天后,天气晴朗,山上的白雪消融,难得的一片暖意。

白师父和师兄从山下归来,找到了他们所需要的香木,又取了我的一碗血,经过七天之后,那玲珑香方才制作完成。

白墨很是手巧地做了个巴掌大的防水香盒,这样香既不容易潮湿也不容易断。

白师父给我讲了点香入梦时的方法,又嘱咐我们二人省着点用,千万不要浪费了。白师父从前就为我的莽撞操过不少心,现在又嘱咐道:“即使你在梦中有多讨厌里面的人,也不能妄自把人杀掉,以免有不好的后果。”

他倒是很放心师兄陪着我,按他的话来说,师兄是十分小心谨慎且思虑周到的一个人。

三日后,我和师兄出现在齐明两国交界的一处小镇。白师父说,我们的第一单生意便就是在这。

这小镇子地处边陲,又有水运,可谓是得天独厚的一个位置。是以街上熙熙攘攘,胡人和汉人接踵擦肩,即使是冬日飘着小雪,那河道里的船也依旧是来来往往。

我们到了镇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干饭。

对于干饭一事,师兄和我各执一词。他说要到主顾家里吃饭,这样还可以省钱。我则不同意,如果一去主顾家里生意还没谈拢就先干饭,显得我们两个纯粹就是吃白饭的饭桶。

师兄为了方便我行走,又碍于男女授受不亲,只用一根短木杖牵着我,在大街上走着,直到走到一家饭香味浓郁的客栈时,我才停了下来。师兄心领神会,牵着我走了进去。

那小二见了我二人,习惯招呼话来不及收回:“哎哟,姑娘这眼睛……”

我道:“不妨事,敢问这里可有重口味的菜肴?”

小二爽朗地报起来菜名:“哎哟,自然是有的,姑娘真是找对地方了!想不到姑娘肤若凝脂,也爱吃这些重口的咸辣菜!我们这有湘县的臭豆腐,东国的辣子鸡炖臭鱼,辣椒霉豆腐,豆汁焖鸭爪……”

这些菜名他报得太快,我只从中选了些好听的点了。师兄则是点了一些家常炒菜。

“日后时间久了,或许你的味觉也能恢复一些。”师兄道。

“但愿吧,不过我此前没有吃过这些重口味的菜肴,现在试试也好。”

我们坐在临窗的一处桌子,窗户半开着,我穿着厚厚的雪袄,又披着一件红色的狐狸斗篷,丝毫不觉得冷。我能看到街道上模模糊糊人影移动,即使我直视阳光也感觉不到刺眼,这让我的心中欢喜了许多。

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手去接刚落下的雪花,可想而知,临街一旁的二楼,一个缚着白眼布,披着红狐狸斗篷的少女正伸出手去接落雪,那是相当惹人怜爱的一个画面。

奈何这少女是半个瞎子,伸手接了半天也没接到一朵,收手的时候还不小心打掉了那支窗的叉杆。

只听得楼下一声哎哟,壮汉抬头四顾,破口大骂了两句天杀的又走远了。

我有些忐忑地问师兄:“那位兄台应该不会是骂我吧?”

师兄嘴里嚼着块排骨,勉强作答:“这很难说。”

我只好心惊胆战地吃完了饭,所幸那壮汉并没有找上门来。

客栈老板告诉我们,我们要找的地方并不远,乃是明国镇南候的府邸。

因着镇南候的面子,客栈老板给我们叫了一辆车,说这雪天路滑,我眼睛不方便,伙计刚好要去那街道收账,顺路带我们过去。

我们谢过掌柜,马车很快带我们来到了镇南候的府邸。

师兄从包里取出请帖,递给了门口的护卫。很快就有一个小丫鬟快步走了出来,将我们领了进去。

进侯府的路长廊蜿蜒,一路上流水淙淙,仿佛去的不是正厅的路。因为长廊太多,我眼睛看不清,走得又慢,是以路上花费了许久的时间。

只听得小丫鬟通报了一声,站定后,我的鼻尖闻到一股冷香,少见的浓山茶花味。

师兄告诉我,这乃是一处别院,坐落在侯爷府西北处,离正厅很远。

我们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那小丫鬟折返来,让我们移步花园去。

那花园就在厅后方的假山处,花园正中间有一个小亭子,亭子周围似乎垂着帷布,我能看到模模糊糊一片帷布追逐阳光的影子。花园中铺着鹅卵石,走着有些滑,师兄索性扶着我进了亭子。

那股冷香又在鼻尖萦绕开来,我猜这里应该点着香炉。实际上亭子里不仅点着香炉,还点着一盆小火炉,也不觉得冷。

“姑娘的眼睛,也看不到外面这样好的景致吗?”落座之后,一个清冷的年轻女声在一旁响起。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簌簌落下的白雪,大抵是久病初愈,但是足以让人听清。

我点点头:“暂时还看不见,但是我想您可以描绘给我听一听。”

这话在无心人心中没有什么分量,但是若在镇南候府这样的地方,听起来倒是怪没礼数的,更何况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好呀,倒是很久没有人听我这样说话了。”

那女子说,此时花园中新开了两树梅花,是她刚到来侯府的时候种的,已经四年了。第一年盛开,一株雪白,一株热烈,像恋人一样枝条相交。梅花树的下面,种满了粉色的仙客来。

“最特别的还是那些山茶,那是我从草原带来的植株,好几年了,还是开得这样好。”她眼神落在那些山茶上,眉眼暗淡了几分。

“夫人竟是北方人?”我心中很讶异,这样柔和的人,温柔得像江南的莲一般,竟然是北方人。

只听得她一笑,忙不迭地咳嗽了几声,叫一旁的小丫鬟去厨房取暖汤品来,继续道:“许多人都想不到我是北方人,不过姑娘你真聪明,你竟然能猜出我的身份。”

师父在出发前曾告诉我们,这次的主顾是镇南候府的世子妃青泠,这府中现下也只有她符合这个身份。

“世人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憧憬着江南,早知道还是在草原就好了。”

她的语调忽转哀伤,像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一般,情绪激动起来,又咳嗽了几声。

青泠说:“白师父说,你们两可以完成我心中的夙愿?”

我回道:“对,我叫玲珑,这是我的师兄白墨,我们奉师父之命前来拜访。”

“白师父说,你们可以为我编织一个美梦,在没有给他写信之前,我想了生平所有发生过的事情,终于我才知道我此生想要的是什么,原来我只想要的是和一人终老,相伴余生,不必做这笼中鸟,做草原上最自由的鹰。”

我的面上应该是有些不忍的,于是我好心提醒道:“那夫人可知道,这一个美梦需要用什么来交换吗?”

青泠大抵是笑着的,声音低柔得像冬日太阳的光。

“自然是知道的,白师父已经告诉过我条件,酬金我已经给他送过去了。至于我的性命,玲珑姑娘若是有用,便拿去吧。”她说得那样风轻云淡,那样干脆,好像世间于她没有任何期许了。

我的心中没有来一颤,丫鬟端上来几碗甜品,是甜甜的板栗汤。很快,青泠便把所有的丫鬟屏退了下去,只剩下她的陪嫁丫鬟凤鸣陪着。

玲珑香点起,一缕一缕的烟雾中,躺在软椅上的青泠开始将她的过去娓娓道来,而玲珑香燃着我的血腥,将那些属于她的记忆一点点凝聚拼凑给我。

青泠出生在西州,明国最北部的哈赤草原上。“哈赤”一词在西州是自由的意思。

明国地形狭长,坐南朝北,乃是一个风水宝地。而西州,也因为良驹骏马而闻名诸侯国。而青泠则是戍边骠骑将军青朗的亲外孙女,自小备受宠爱。

和自小生长在草原的外公不同,她从小被江南长大的父亲灌输着江南美景,所以她既热爱草原的辽阔天地,也憧憬江南的温言软语。

现下她正和她的爱侣青山在草原上骑着马,马儿自由自在地奔跑着,识趣地将这一对璧人驮到了远离营帐的地方。

春日暖阳,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开满了各色小花,青泠和青山就像所有热恋中的男女一样,在草地上依偎着说着悄悄话。

那难得的有片小树林,溪水从林子中流出,清冽的鱼儿在水中游着。

青泠有些渴了,便掏出水囊欲取水喝,水囊才伸入溪水,她的手蓦然停住,顺着溪流下来的,是被冲散的血水。

青泠大叫一声,跌坐在草地上,颤抖的手指着上游冲下来的一具尸体。

青山见状急忙安慰道:“没事的,泠儿。”他知道这几月战事吃紧,在明楚边界,两军正在交战,难免有尸体顺流而下。

然而那“尸体”好巧不巧就卡在他们面前的一处水草,并且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看了面前的小情侣一眼,又很快闭上。

此事告诉我们,路边遇到的尸体不要随便捡,倘若他二人没有把这重伤的人捡回去,也不会有后日种种变化。